第90章复明
“哥哥,你可以再讲一遍,手术怎么完成的吗?”
客厅里,荆玥抱着本子问道。
应逐星耐心地说:“那场手术是下午做的,首先医生会带我检查,检查合格后,就会推着我进手术室,紧接着拿一根很长很长——的针注射药剂。之后开始正式手术了,手术室里丁零当啷,有人开刀,有人拿药,都没有人敢咳嗽的。”
“那是在哪里开刀的呢?”
在这里,应逐星稍稍别过头,指给她看。
荆玥小心观察:“之后哥哥就可以看见了?”
“对。”
荆玥惊叹,连忙将结论抄到本子上:医生用针管把光注射进来哥哥的眼睛里,所以他看见了。
这已经是应逐星第四回向荆玥讲述手术的过程。
无他,只是刚回来时,荆玥向班里同学提到家哥做了一场大手术,一时在红太阳班引起轰动,众人纷纷求证,好奇什么是手术,于是荆玥特地抱着本子,恨不得将应逐星所讲的话全都记下,好回班复述。
只是应逐星麻醉之后,也不知道是如何手术的。但为了让荆玥在班里一展风采,应逐星只好开始胡编乱造,只为追求惊奇的效果。
“好了!”荆平野敲了一下荆玥的头,“我都快背下来了,你还没听够。快点写作业,单词背了几个了?我等会儿来抽查!”
荆玥吃痛地抱着脑袋:“我不理你!”然后跑开了。
——距离应逐星回到滨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如今已经完全入冬,十二月末的日子。由于还在恢复期,回到滨城后,应逐星只是取了教材,在家自学,并没有返校。之前同荆平野一起加班学习的时候,应逐星总归会接触到高二的知识点,自学起来倒是也不算困难。
所以荆平野仍是自己去上学。
不过,应逐星虽然在家,但并不老实。他仗着眼睛比先前恢复了些,总爱四处乱逛,专挑亮堂的地方走。走着走着,路过甜品店,应逐星听见广告念着会员卡的优惠力度,一时没有抵抗住诱惑,办了张会员卡,特地买了小蛋糕送到学校门口。
像是去年冬天那样,并非抱着见面的目的,只是单纯等着。如果荆平野发现,应逐星就给他。如果荆平野没有出现,他就返回。
而荆平野不仅发现了,还教训了他一顿。
“你不怕磕着碰着!万一把你后脑勺的伤口磕开了,回头复检,医生得骂死你!”
应逐星“哦”了声,看起来不大情愿。
荆平野最后勒令:“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虽说已经出院,但不代表情况绝对稳定,每月仍需要回北京复检一次,确保伤口没有出现发炎的症状。
应逐星只好作罢。
而荆平野也有任务——检查应逐星的视力恢复状况。
12月21日,大休,荆平野进行例行检查。客厅的灯全都打开了,他打开双臂,转圈圈道:“可以看到我在哪里吗?”
这个对于应逐星而言不算困难,他指了个方位:“这儿。”
“哪里是我的胳膊?”
这是道难题。应逐星盯了许久,才勉强辨认出,伸手抓住:“这儿。”
荆平野非常满意,凑近亲了一下应逐星:“真牛!”
从十一月时只有光感,到如今可以初步辨识轮廓,足足过去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得以完成。或许到完全恢复视力,仍有很长一段时间,但总归是有盼头。
今天是荆平野的十八岁生日,晚上,夏蕾和荆川早早回家准备饭菜,全家一齐庆祝。荆玥学习了两天的英文生日快乐歌终于派上用场,她站上椅子,示意全场安静,摇头晃脑开始唱:“HappyBirthdaytoyou!”
不唱不知道,原来这个家除了应逐星,没有一个唱歌在调的。
逐星,小声说:“等她十八岁,我要把这段录影投放到电视上,大家一起看……”
应逐星噗嗤笑出声,也小声:“够坏的。”
结束后,荆玥在掌声中迷失自我,鞠躬致谢,跳下。
饭菜十分丰盛,上次应逐星检查后,伤口愈合情况良好,已经准许吃肉,荆平野给他夹了一堆肉(两天后由于荤腥摄入过多上火,扁桃体发炎,不提)。
“儿子!在你十八岁的宝贵日子,我和你妈隆重给你准备了——”荆川擡出礼物,“黄冈密卷!”
荆平野垮下脸:“不要!”
“的书店旁边的鞋店里的跑鞋!”荆川仿佛才听见他的话,“喔唷,不要是吧?”他收起鞋盒,同夏蕾说,“算了算了,找个鞋贩子卖了吧。”
荆平野喜笑颜开:“哪里哪里,我说的是不要白不要,谢谢爸妈!”
夏蕾笑起来:“这脸变的。”
而荆玥的礼物则是一只魔术师小熊。荆平野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玩偶,饭后荆玥一解释,他才恍然大悟。
“你不觉得这个很像小应哥哥吗?”荆玥晃了晃小熊的魔术杖,“这个是哥哥的棍子。”
荆平野越看越像,忍不住揉了揉荆玥的脸:“哎哟,这么有心,这个月不凶你了。”荆玥正喜悦着,睡前,才想到这个月只有不到10天,遂气冲冲跑到次卧,当着坐在地毯上两人的面,狠狠踩了荆平野的脚,走开。
关上门后,应逐星才说:“她踩你了?”
虽然荆玥人小小的,但出脚的动作非常明显,他隐约辨认出来。
“好像是,”荆平野压根没觉着疼,继续方才的话题,催促他道,“快快快,呈出你的礼物。”
应逐星:“我的礼物可能比较普通。”
“你不信我的嘴吗?你送个豆腐,我都能给你夸出花来。”
应逐星一下笑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他的礼物:“十八岁生日快乐,宝贝。”
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打开后,里面则是满页的盲文。荆平野的盲文水平只是入门级,尚且无法完成一整本的阅读,一时觉得困惑:“这个里面写的是什么?”
“是,”应逐星清清嗓子,“……你的观察记录。”
荆平野瞪大眼睛,迅速翻动几页:“啊??”他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名不成功不就,甚至还未考上大学的普通十八岁,居然拥有了自传!
一时有点恍惚了。
“是从搬到家里之后开始写的。比较无聊,主要是对话,挺平铺直叙的。一共158篇,页眉那儿我用圆珠笔标了日期,你想看什么时候的,我可以念给你听,”不过应逐星咳了声,补充道,“……不过一次只能念一天的。”
荆平野好奇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应逐星:“……念多了我容易尴尬。”
荆平野大笑起来,他爬到应逐星怀里,让他从背后抱着自己:“那你给我念7月9号的。”
应逐星摸着那行字,慢慢念完了。之后荆平野又缠着他念别的日期的,应逐星也都念了,可见他的原则在荆平野面前非常动摇,并不牢固。
念着念着,荆平野忽然想起:“你怎么想着写这个的?”
“当时觉得,总归你以后会恋爱、结婚、成家,而我眼睛又不好,和你日后不会走一条路,总会分道扬镳,不再联系。所以想记每天和你的对话,这样以后就不怕会想你了。”
或许应逐星是个笨拙的,只会水中捞月的人,只知道日复一日地舀水,好为自己制造一片湖泊,以此折射虚幻的影子聊以度日。
荆平野扬头和他亲:“结果我和你恋爱啦。”
“所以我现在也不怕会想你了。”应逐星笑起来,温柔道。
那本笔记本厚重,有明显的分量,但其中的喜欢不可计量。荆平野翻看那本书,说:“这个礼物一点都不普通,我喜欢这个。”
应逐星说:“我呢?”
“臭屁鬼啊,”荆平野噗嗤笑起来,“你也是!”
·
从12月21日开始,荆平野开始收听恋爱观察日志。
他往往是随机挑选日期,日志内容也是有长有短。短的时候只有一两句对话,长的时候则从早记到晚。从应逐星的视角再历经一遍,则会发现许多新事。
比如四月份时,应逐星记录自己在小区门口等待荆平野回家中,三个小时的心路历程。比如记录初识李昀时,他的吃醋。
而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五月份的一篇。
念到这篇已经是年后,一月份的一次大休中,应逐星念“我想伸手摸一下他的脸,结果他吃到了我的手,我很尴尬”的时候,荆平野连忙打断,震惊道:“我什么时候吃你手了?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说你梦见我参加厨师考试的那一天。”
荆平野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所以我吃了一下你的手指,你就石更了?”
“……”应逐星耳根逐渐变红,稍稍别过脸,含混道,“那时候比较年轻气盛。”
“怎么,现在老成了吗?”荆平野乐得直笑,“你让我验验看。”除去第一次互帮互助的时候,荆平野在这一方面倒不怎么羞涩,大有欺负良民的败坏感,虽然应逐星立马抓住了他的手,但仍是被验出了结果:“这不还是年轻气盛吗?”
应逐星:“你再说,我可验你了。”
“来呀,”荆平野往前凑,“我好歹是学长呢。”
结果一番检验后,不仅证明两人尚且年轻,还证明定性都十分薄弱。如同两块相反磁极的磁铁,尝试着,就紧密贴合在了一起。荆平野的腿搭在他的身上,让亲得有点喘不上气,他忽然想起什么,小声说:“应逐星。”
应逐星“嗯”了声。
“我十八岁了,都是大人了,”荆平野抱着他的脖颈,期待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了?”
这话直白得应逐星呛得咳嗽起来。
荆平野蠢蠢欲动:“你说,你当1号,还是我当1号?你觉得我合适哪个类型吗?我们还得提前准备点什么,哥哥哥哥——”
“……现在不行。”应逐星竟然拒绝了,并且捂住了荆平野的嘴。感谢先进的医疗科技,感谢出色的执刀医生,让他得以准确把握荆平野的轮廓,一击即中。
“为什么?”荆平野含混着,“不准剥夺唔的发言权。”
“再等一段时间,”应逐星低声,“……等我视力完全恢复了。我想看到你。”
与荆平野一时兴起、冲动的性格不同,应逐星更想仔细规划,尤其是对待荆平野上,他希望自己可以记住每一处细节。
荆平野只得说“好吧”,但他还是纠结:“那你说,我当1,还是0呢?”
“……都行,”应逐星耳根烫得厉害,“你不是很怕痛吗,你可以在上面。”
荆平野顿时感到未来充满期待,一种自己成为帅气1号的期待,信誓旦旦:“我会努力成为好的1号的!”
——不过荆平野的1号梦并没有真正落实。
起因是荆平野发现了应逐星的遗书。
发现的时间是在2月份,辞旧迎新的除夕夜后两天。
今年只有荆玥领着黑豆到爷爷奶奶家过年暂住。爸妈需要带应逐星回北京复检,而荆平野无法一同前去,他还有一大筐的学习任务尚待完成。
写作业的间隙,荆平野百无聊赖地翻看恋爱日志——上面阅读后的内容都有标注,可以勉强读得通顺。
读完打算放回时,桌面却是摊了一堆试卷,连能放本书的空隙都没有。
荆平野于是打开应逐星那边的抽屉,打算暂存。
他发现了抽屉里的几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
如果是普通的信纸,荆平野并不会多留意。
但那张信纸,或许由于主人的无法视物,是外折的,因而上面的字迹也尽数暴露出来。
不是盲文,是圆珠笔写下的,展露出的两个字为遗书。
荆平野心中一咯噔,脑中飞快回想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背信弃义的坏事,竟让应逐星产生“死了算了”的念头,忐忑地打开遗书,却发现里面只有四行字。
“如果手术过程中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抢救失败,请将我所有财产无偿赠与荆平野及其父母。
另,请替我转告荆平野。不要为了我难过,不要哭。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很冷,你记得加衣,不要感冒了。”
而后面几张无一例外也都是遗书。
每一张都涂涂改改地进行修正过,第一段内容变化不大,只有第二段有所变动,而最为不同的是第一个版本,一段更长的遗言。
“小野,当你看到这封信,意味着我的手术失败了。
很抱歉没有履行承诺,早点回来。医生明明和我说过,风险是小几率的事情,看来我并不幸运。
从五岁到十八岁,十三年的时间,在人生所有的关键节点,我都同你一齐分享过,所以并没有遗憾。只是很不放心你,毕竟你很容易哭,但我不能抱你。
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会比往常的气温低,你记得多穿衣服,别为了帅只穿单衣,好好盖被,别感冒了。如果可以的话早点忘记我,不要想我,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我很爱你。”
或许因为不习惯写正常的字,应逐星并没有长篇大论。而最后修修改改,越减越少,成了这样一封语调官方、克制、不表述自己的愿望与情绪,只希望荆平野快乐与不掉眼泪的遗书。
2月11号,应逐星在北京复检结束,回到滨城。
年假才过两天,荆川:“我打算跟你妈回你爷奶家,一块去不?”
“不去了,考完试的暑假再去,我得在家整理错题,”荆平野替应逐星也找好借口,“我哥也得准备开学的考试,他也不去。”
也不是头一年如此,夏蕾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在家别捣乱,顺便打扫一下卫生,有事打电话。”
荆平野:“得令!”
大人吃完午饭走的。下午,荆平野看了检查单,显示状况良好,甚至于恢复得超出预期。现在应逐星基本可以明确感知轮廓,完全复明似乎也变得并不遥远。
黑豆已经带去了爷爷奶奶家,晚饭后不需要遛狗,因而学习任务完成后时间尚早。应逐星洗漱完后,刚上床,荆平野便四肢缠抱上去:“亲嘴吗?”
“干什么?”应逐星笑起来,“我都还没上来。”
荆平野嘿嘿笑了声,主动仰头,应逐星抱住了他,水声啧啧地接吻。寒冬腊月,房间里虽有暖气,但温度仍是不够适宜,应逐星怕他冷着,正想揭被子时,荆平野却是扣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我看到你写的遗书了。”
应逐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