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外出半个月归来,特意在议事殿外观察了你许久,见你依旧忙着处理公务,忙着与进进出出的人谈笑周旋,我既开心又有些……失落,或许那是‘失落’吧。”
“开心的是,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失落的是,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我此去‘飞升’,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你,很长、很长……”
“我还是太自私了,晚晚。我大概注定做不成一个好人。”
“即便你将来喜欢上别的男子,那个人也必须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留下了‘阿渡’,从今往后便让它代替我陪伴你。”
殷无渡反手拔下头上的墨玉簪子,连同一张黑色的小纸人轻轻放在她柔软的掌心。
自嘲一笑:“本来想让你从三个分-身中挑一个,可是晚晚太贪心了,三个都想要。我心中吃味,就留下这缕最像本体的神识吧。”
“善自珍重,勿念。”
少年将她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在她额上落下珍视的一吻。
直至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晏琳琅指上的紫精指环微微散发出荧光,他方缓缓直身,平静望向身侧那道红衣白发的身影。
“你来了。”
……
当年破仙之战尸横遍野,天神降怒,于战场划开一道深沟,沉尸山为阴山,封阴魂为鬼蜮。
这道沉尸封魂的裂缝,便成了后来的鬼蜮裂缝。
为防止阴煞逃出作乱,为害四方,六欲仙都的掌权人每隔数十年便要倾尽全力加固鬼蜮阵门封印,劳神劳心。
而现在,一道格格不入的圣洁身影宛若流星落入鬼蜮中,满身杀气缭绕。
黑雾如潮水般自少年神明的皂靴旁分开,他额间红纹艳丽,眼底也染着绮丽的暗红,看起来兴奋又疯狂。
“都躲好了吗?本座要开始清理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殷无渡掌心的太阴真火也没有丝毫的保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炽烈。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耀目的白色火海,火浪无差别地铺满整片鬼蜮,深埋地底八百年的恶鬼阴煞们第一次见到了亮如白昼的可怖场面。
殷无渡根本不用担心鬼蜮阵门会松动,因为这里的恶鬼阴煞一只也逃不出去。
他会将这里烧得干干净净,从此便没有令仙都自危的阴山鬼蜮,晏琳琅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她的仙都之主,再无什么能伤害到她、劳累到她。
鬼蜮第一层烧干净了,便是第二层、第三层……
无数尖啸的黑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烧至阴山底层的洞口时,殷无渡淡定地吐出一口鲜血,那是透支神力的代价。
但很快的,连血也燃烧起来。
他飞身入洞,擡手召来那柄生出了一丝血线阴灵剑,手腕于刃上一划,溅出的神明血便如飞练般悬浮于空。
少年神明毫不迟疑地将染着血的手掌置于穷奇石像的阵法中,炼化后的神明血呈现出奇诡的赤金色,源源不断地自他身躯中汩汩淌出,很快在地面交织出一道以他为中心的繁复阵法符文——
解阵的符文。
大地在颤抖,穷奇石像再一次苏醒,猩红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颤栗与愤怒。
“灵枢金魄!你竟然用能炼化万物的灵枢金魄,将你的神明身炼成了解阵的钥匙!吾从未见有神明能跳过白玉京的世界天盘逆转天道封印,此乃逆天之举!你将堕神,万劫不复!”
“做鬼尚不能杀我,堕神又如何!”
少年狂妄而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洞中。
发带狂舞,殷无渡眸若黑冰,眼尾溢出的两条血丝悬浮,五指虚虚一握。
时间仿佛有一瞬的凝滞——
继而血液狂涌而出,神明燃烧身躯为钥匙,转动阵法符文。
无数金色的淡光自神明血中析出,悬浮至空中,缓缓凝结成一支金色箭矢的形状。
穷奇石像轰然碎裂,解阵!
……
晏琳琅的神魂躺在灵府的草地上,与殷无渡一起观星河在水,闻芳草花香。
可她隐约觉得有些心慌,仿佛哪里不太对,仿佛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忽而一阵颤动,灵府的草地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裂缝,有什么黑红的东西在裂缝下涌动。
晏琳琅慌忙起身,凝视那片裂缝深渊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不要看,晚晚。”
殷无渡擡手捂住晏琳琅的眼睛。
闭目的一瞬,阴灵剑、滴血、裂缝……
拔剑的画面争相涌上脑海,晏琳琅倒吸一口气,骤然睁开眼——
蓝天白云,暖香盈袖,她正躺在那片存放阴灵剑的花海中,面前坐着颇有几分意外的师父柳云螭,以及眉目凌厉、不茍言笑的东海之主苍羽。
“……师父?您怎么会在这里?”
晏琳琅握住了柳云螭的手,那清晰而微凉的触感无不在告诉她,眼前之景不是幻境,而是现实。
柳云螭大概没想到她会醒得这般快,握着龙鳞的手摊开也不是,不摊也不是。
好在晏琳琅此刻的思绪还混沌着。
她起身摁着额角半晌,想到什么,低呼一声:“殷无渡!”
黑衣少年正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发间簪着那支她送出的墨玉剑簪,微微一笑:“我在的,晚晚。”
晏琳琅轻轻松了口气,随即拧眉道:“阴灵剑真的拔出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殷无渡依旧是那副乖巧无害的样子,轻声道:“对不起,开个小玩笑,吓到晚晚了。”
玩笑?
晏琳琅摁着额角的指尖一顿,殷无渡从不会用她的身体开玩笑。
她凝望着食指上那抹痊愈大半的红痕,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晏琳琅侧首看着殷无渡,片刻,擡指在他眉心一点——
噗嗤一声,方才还乖乖坐着的大活人已变成一张薄薄的黑色小纸人,飘飘荡荡落在她微颤的掌心。
一同落下的,还有那支墨玉簪子。
自从她请人将断剑改造成簪子后,殷无渡便日日戴着它,连睡觉也极少取下。
而现在,它却和一片薄薄的小纸人躺在一起。
晏琳琅心脏一紧,没由来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自家徒儿情咒不发作的时候精明无比,柳云螭尚未想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借口,决定先将龙鳞藏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为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半天找不到你的人影。在古战场里睡觉,怎么想的……”
“殷无渡呢?”
晏琳琅擡眸,眼神清明澄澈,“师父,他在哪里?”
柳云螭一噎。
她就知道,小徒儿不好糊弄的。
都怪那小子,舍不得下重手!事情办到一半她就醒来了,可不尴尬?
“师父,您知道徒儿最不喜被人骗。”
晏琳琅握紧手中的簪子,清醒道,“您告诉我,殷无渡与您合作了什么?”
柳云螭张了张红唇,性子直爽的她实在不擅长圆谎。
半晌,柳云螭终是扶额喟叹一声:“他让我今日来此接应,若你想要成神,他就将灭神箭取出助你成神;若你只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仙都之主,他便让我以龙鳞封印你这段时间的记忆,让你忘记一切的不愉快。”
晏琳琅眼睫一颤,轻声问:“他去取灭神箭……灭神箭在哪里?”
柳云螭不说话。
轰然一声巨响,地面颤动,阴灵剑拔-出后的裂缝中,熟悉的白焰正在熊熊蔓延。
她的呼吸仿佛被什么东西攫取住,有一瞬的窒息之感。
恍惚间,往事历历在目。
为什么明明寿数无尽的少年神明会迫不及待地让她变强,为什么那晚让她说喜欢他、却又怕听到她喜欢他,为什么会将自己的神明分-身一一罗列出供她挑选……
原来,他一直在同她告别。
他所说的“飞升”,恐怕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飞升。
没有丝毫迟疑,晏琳琅飞身跃下连接鬼蜮的裂缝,朝着火海深处不断下坠——
她说过,她最不喜被人骗!
哪怕殷无渡深处无间地狱,她也要将他揪出来问个清楚!
“晏晚晚!”
柳云螭气得柳眉倒竖,下意识要飞身跟上,却被东海之主先一步拉住。
“老东西,放开我!”柳云螭低喝。
苍羽将她抱在怀中道:“阿云,冷静点!太阴真火克你,下去只是送死。”
仿佛印证他的话,地底火舌蹿出,裂缝正在逐渐合拢。
这意味着玄溟神主已经顺利解开封印,八百年前的神罚留下的裂痕,正在被他一步步摧毁抹平。
……
晏琳琅一直下到了鬼蜮尸山的最底层。
一路上,偶尔可见一只阴煞尖啸着逃出,转瞬就被烈焰舐做灰烬。
烧塌的、带着白色火焰的石块不断坠落,如一场轰轰烈烈的星陨,残忍而美丽。
她循着气息,在那摇摇欲坠的可怖尸山溶洞中,见到了半跪在阵法中心的、浑身染血的殷无渡。
他的头顶,一支以心头血凝成的、金色的神箭已然成型,箭尖悬在半空,发出慑人的寒光。
“殷无渡!起来!”
听到少女的清喝,殷无渡浑身一僵。
而后他如同年久失修的机括般,极慢、极慢地转过身形,黑色瞳仁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如天神降世的少女,眼尾渗出的鲜血悬浮在空中,颤动得厉害。
“晚晚……”
殷无渡干涩的唤了声,失焦的双目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他伸手攥住飞扑入阵的晏琳琅,厉声喝道,“你不是应该在柳云螭那里吗?来这里干什么!让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为什么……为什么要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样子!”
“殷无渡!该生气的是我才对吧!”
晏琳琅望着他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望着这满地燃烧的神明血,心中的情绪几乎快要撑破四件神器的压制,“好啊,好得很,你用我的血来伤害你自己。连你也骗我,连你也利用我!”
她极少动怒,即便生气也不会面目狰狞,只是眼尾泛红,衬得那双碎光明灭的眼睛格外清冷。
殷无渡身上的戾气骤然收敛,呈现出一种无措的茫然之态。
他溢血的薄唇轻启,下意识放轻声音,低头哄道:“不要生气了,晚晚。”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晚晚,看见你脚下的阵法了吗。”
殷无渡垂下双目:“这底下埋着曦朝三十万亡魂,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只是追随了一个不自量力的、昏庸无道的暴君,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活着的权利……”
晏琳琅周身漫出一丝寒意,哑声道:“殷无渡……”
“晚晚,我不是李暝。”
殷无渡哈地一笑,自毁的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一字一句道,“那个残暴无良、千人唾万人骂的暴君,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