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第六十六章灭神
交错的剑光停息时,黑气也随之散尽。
“跟着我。”
殷无渡以术法抹去脚下的尘灰青苔,这才朝晏琳琅伸出手,将她拉上风化严重的石阶。
惟恐这片阴煞之地,弄脏了她漂亮的仙履与绯裙。
“尊主,这位话很少的俊俏郎君是谁?我竟然看不透他的修为。”
墨昭昭从方才见到金身像开始,就一直在留意晏琳琅身边的殷无渡,凑过来小声耳语,“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阴煞好像都不敢靠近他诶?”
晏琳琅笑吟吟岔开话茬:“那当然。毕竟,阴煞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墨昭昭愣了一息,反应过来:“好啊,尊主竟然取笑我是软柿子!我虽比不上尊主天赋异禀,资质在同辈中也是遥遥领先的,都怪这些阴煞太厉害了!传闻破仙之战后,人族亡魂下沉地底为鬼,玄门修士虽大多转世去了各家仙门,但也有少数没能赶上轮回台、亦或是不被玄门承认的邪修,便与阴气一同上升为煞。因这些阴煞生前皆有修为傍身,死后也比寻常的厉鬼凶猛,可不能怪我拖后腿啊。”
晏琳琅擡掌覆在一处阴湿的断壁上,闭目施展土灵术,问道:“感应到张家二小姐的位置了吗?”
墨昭昭看了眼腕上微光明灭的金兰铃铛,凝神道:“气息很微弱,不过应该就在这附近。”
晏琳琅睁开眼,歪头观摩地上明显绕开了活人的剑痕。
墨昭昭也随之歪头,问道:“尊主在看什么?”
“方才那些剑光,墨小姐可有发现规律?”
“噢,剑光起时,阴煞也会出现!”
“不,是剑光起时,阴煞便会消失。”
话音刚落,又是一只阴煞飞扑而下。
晏琳琅似乎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擡指释放一面水镜,随即按住墨昭昭和殷无渡道:“别动。”
“别别别动?”
墨昭昭眼睁睁看着那阴煞和剑气一前一后飞来,饶是对晏琳琅有绝对的信任,此刻也不免紧张得尖叫起来。
相比之下,岿然不动的晏琳琅与殷无渡便显得气定神闲许多。
几乎同时,剑气随之亮起,面前的空间扭曲,再一次被切割重组。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墨昭昭的脚踏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剑气的阴风被一阵花香袭人的和煦暖风取代。
她睁开眼一瞧,只见自己已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中。
墨昭昭朝自己手臂上拧了一把,当即拧眉兴奋道:“真的没死!尊主怎么知道,那道剑气不会伤人?”
“每当那些剑气出现时,墨小姐腕上的金兰结铃铛都会亮一亮,则说明那剑气是连接你与张家二小姐的媒介;剑气虽刚猛可怖,然上面却并无血腥气,则说明它不杀人,而是意在除祟。”
晏琳琅环顾四周花海,噙笑道,“如此,我就有八分把握,那些消失的人是被剑气传送去了另一个秘密空间。”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片阴煞聚集的无人荒地后,竟然藏着如此美丽的一片花海。
浮云在天,微风和畅,草地如一张柔软的羊绒毯子,踩起来簌簌作响。
晏琳琅缓步而行,葱白的指尖自花丛上掠过,停在花海深处一块突兀的黑色岩石前。
岩石中插着一柄剑——
一柄如话本戏文中埋没在荒野石缝中、只有救世英雄才能拔出的人间神剑,雪亮的剑身齐根没入黑石中,唯露出一截淡金色的剑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
“扶光剑。”
殷无渡敛目看着这柄剑,眼睫在眸底落下一片阴影,似嘲非嘲道,“但世人记住的是它的另一个名字,阴灵剑。”
“这就是阴灵剑?”
墨昭昭向前两步,打量石缝中的剑柄许久,恍然道,“难怪这里是一片花海呢?我听父亲说过,当年破仙之战死伤无数,赤地千里,怨灵冲天,天道神女闻之落泪,甘愿散尽神力以换回人境生机,故而神女殉苍生之处才会花开近千年不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
晏琳琅想起在圣地藏书阁中那幅未看完的画卷,下意识接过话茬:“神女落泪。”
“不错,就是‘神女落泪’!”
墨昭昭感慨道,“按理说,天道正神没有眼泪,能让不通七情的神女都黯然神伤,当年的破仙之战是有多惨烈呀!”
晏琳琅不禁侧首看向殷无渡。
少年的神情恢复了素日的桀骜冷峻,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阵风吹来,他眸色微沉,睨向黑石后边:“出来。”
几声隐身阵法报废的滋啦声响,藏匿在黑石后的几道身影随之现形——是一个红衣戎服少女,以及两个畏畏缩缩的灵宝门弟子。
墨昭昭腕上的金兰结光芒大盛,当即兴奋道:“阿兰!你怎么躲在这里不出声呀,让我好找!”*
“昭昭!”
张家二小姐被困在这里十来天,亦是难掩激动,紧紧拉着闺阁密友的手道,“我还以为又是幻觉,再加上有生人,惟恐有诈,故而不敢轻易出声。”
墨昭昭向仙都之主引荐了张家二小姐,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既然平安无事,为何不发信号联络家人?”
张家二小姐朝晏琳琅行了礼,方道:“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穿过那片黑雾风暴,剑光一闪就被传送至了此处。我们无法联络到外界,每次剑光亮起时,都会有新的人被送进来,原先在这里的人就被送出去。”
墨昭昭疑惑道:“既然有人会被送出,那为何不回宗门报信?还有阿兰,你被困在这里最久,为何没有被剑灵送出去?”
张二小姐垂首道:“我……”
“是因为想得到阴灵剑,心有不甘吧?”
晏琳琅一语道破张二小姐的心事,随即擡手点了点黑石上篆刻的两行小字——
这字刻在黑色的石头上,并不明显,需要仔细才能看到,上书【生者勿入,出者忘归】八个字。
“也就是说,阴灵剑不许活人踏入这片领地,所有见过阴灵剑的人一旦从这里出去,就会失去自我和一部分记忆。灵宝门二小姐是怕被剑光送走后,会忘记好不容易找到的阴灵剑,所以才用了特殊的法宝阵术,暂时避开了剑灵的传送。”
“不错,阿爹为了降服此剑耗费了几十年心血,世人皆笑他痴,却不知这是他一生的执念。埋没荒野的宝剑渴求明主,无异于贤士渴遇明君。”
张二小姐望向石缝中那柄金光尊贵的剑,眼底有狂热的痴迷之色,“这把剑乃凡人打造,没有附着过一丝一毫的灵力,可是却能留存数百年之久成为此间霸主,焉能不算奇迹?可惜,我与师兄们轮番上阵,花费了十余日,也没能拔出这把阴灵剑。”
沉默的殷无渡勾唇,哂笑一声:“一把战败者的破剑,满身污名,也能以贤士相比?”
闻言,石缝中的阴灵剑骤然嗡鸣,光华一闪而过。
张二小姐捂住被震得发麻的耳朵,神情肃然:“这位公子,人族讲究‘不以成败论英雄’,此剑有灵,不可出言辱之。”
墨昭昭绕着突出来的黑岩走了一圈,而后伸手握住剑柄,使尽全部灵力仰身上拔,直将脸颊憋得通红,剑刃仍卡在黑岩中纹丝不动。
“好吧,看来此剑的命定之人不是我。”
墨昭昭耸肩放弃。
晏琳琅翻掌召出随身携带的另一面水镜,当机立断道:“我们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拔剑。时间不多了,先从水镜出去。”
张二小姐握了握拳:“可是……”
“于张门主而言,二小姐平安无恙远比一把剑重要得多。”
晏琳琅声音清越如撞玉,“何况,午时阳光将尽,钟离公子撑不了太久。”
涉及到钟离寂和其他修士的安危,墨昭昭不敢大意,忙握住张二小姐的手劝道:“是啊阿兰,张伯伯为了寻你动用了全宗门的力量不说,还特意求得仙都之主襄助,现在不是拔剑的时候,保命要紧。”
张二小姐一听阿爹也在,不由心生愧怍,念念不舍地将目光从阴灵剑上收回。
“你们先出去,沿途的水镜会引领各位顺利走出战场。我与阿渡稍后就到。”
说罢,晏琳琅以灵力催动水镜,施展界门瞬移之法。
墨昭昭和被困之人便化作流光钻入水镜之中,待镜中画面再次清晰,他们已顺利置身于安全地带,与其他失散之人汇合。
“现在,就是我们的时间了。”
晏琳琅擡指抵着下颌,腕上轻纱如雾,在和煦的暖风中翻飞,“其实,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如果这把剑当真是食人不吐骨的阴煞魔物,就算不编织出什么‘此处有曦朝宝藏’的传言以吸引活人前来,也该将擅闯的修士吃光才对,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无论散布阴灵剑食人谣言也好,还是战场入口处那阵看似可怖、实则杀伤力极低的黑雾风暴也罢,都更像是要将人吓跑,数次亮起的剑光亦是在斩杀阴煞。将人送出去后又抹去他们的记忆,明显是不想让他们领着更多的修士折回擅闯,怎么看都不像是邪物行径……莫非,它的喜好是吞食修士的自我?”
话一出口,晏琳琅才发现有些不妥。
若殷无渡的前身是国师李暝,那便与阴灵剑是宿敌,她帮着阴灵剑说话未免会惹他不快。
“此剑铸成时,便被下了‘只斩飞仙、不伤凡人’的禁令,即便它想,也杀不了人。”
殷无渡神情淡淡,不辨喜怒,“如你所言,它被封在此处,是为了将阴煞永远困在战场中,使其无法出去作乱,制造出食人的假象,也是为了喝退那些自寻死路的凡人。还真是,和它的主子一样愚蠢自大。”
阴灵剑嗡鸣一声,似是在抗议。
“你再骂两句,它估摸着就要自己从石缝中跳出来了。”
晏琳琅戏谑说着,擡手置于剑柄上感应一番。
体内的四件神器未有半点共鸣,则说明阴灵剑的确不是她要找的第五样神器。
想了想,她又握住剑柄,沉心静气一拔——
“很好,看来那个命定之人也不是我。”
晏琳琅抚了抚指尖,一转头就瞧见殷无渡眼底的浅笑一闪而过。
微微挑起一侧眉梢的样子,如春风化雪,满是少年意气。
“一般传说中的人间兵器,皆要滴血认主。晚晚,把手给我。”
“你在戏弄我吗?”
然而殷无渡握住她的手,半点没有玩笑的意思。
他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晏琳琅虽不信,但想着取一滴血也并非什么大事,就当是配合殷无渡演一出戏。
于是指尖灵力化刃,于食指指腹轻轻一划。
一颗圆润殷红的血珠凝在纤白的指尖,殷无渡眸色微动,忙握住她试图继续加深的手,微哑道:“够了。”
这是一个连她指尖扎破一点,都会紧张得不行的少年。
他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心疼,或许,还夹杂着别的情愫。
那颗血珠落在剑柄上,晏琳琅没有怀抱任何希望地握住了它。
她背对着殷无渡,自然没有瞧见少年漆眸中的暗流深沉。
等了几息没有动静,晏琳琅敛目一笑:“瞧,我就说……”
话音未落,那滴血珠渗入剑柄中,化作一条殷红的血线朝剑刃蔓延,宛如一条复苏搏动的脉搏。
岩石松动,阴灵剑仿佛活过来般开始剧烈抖动,晏琳琅几乎要握不住它!
殷无渡的手臂从身侧伸来,修长有力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低沉道:“用力,拔!”
晏琳琅被他带着使劲儿,只闻一阵剑刃摩擦石缝的刺耳霍霍声,阴灵剑月华般的剑刃竟然真的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狂风大作,吹乱漫天花雨。
地动山摇间,一声铮然剑鸣,晏琳琅怔忪的瞳仁中划过一道亮眼的白光——
下一刻,天塌地陷。
黑色剑石下沉,缓缓裂开一道丈许的豁口,露出下方赤色的岩浆和黑色的阴煞鬼气,宛如一道丑陋的疤痕突兀地烙在花海之中。
来自地底的气流爆破,掀起阴风如刃。
晏琳琅眸底映着百丈裂口下的红光,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阴灵剑下竟然连接着阴山鬼蜮,决不能让阴煞逃出!
殷无渡稳稳地接住晏琳琅软倒的身形,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平搁在安全又柔软的草地上。
他看着昏睡于花海中的少女,云鬟雾鬓,靡颜腻理,良久低笑一声:“这么好骗,让我怎么放心?”
双眸紧闭的少女蹙了蹙眉,似乎连在睡梦中也不安心。
“你一定很生气。我骗了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少年敛了笑意,擡指轻触她微拢的眉心,敛眸自语道,“对不起,这世间唯有你的血可以真正伤我,我必须这么做。事成之后我会以我的身躯、我的全部,给你谢罪……不过,那时候你可能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