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01
马车驶出府城,行驶在官道上。
乔钰靠在车厢上,轻抚膝头大猫柔软顺滑的毛发,想到那场声势浩大却又无声无息的送别,眼底泛起波澜。
“时间充裕,或许可以回青州府一趟。”
乔钰取出亲手绘制的简易地图,查看路线。
从常州府登船,两日水路并一日陆路,便可抵达青州府。
“三天而已,来得及。”
一晃三年有余,无论在京城还是池州府,顺遂还是困厄,乔钰始终惦念着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卢大夫和启蒙先生柴振平。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乔钰当机立断,吩咐于福转道去常州府码头。
......
三日后,乔钰进入青州府地界。
又一日,乔钰回到清水镇。
三四年未归,清水镇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攘来熙往,小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柴家私塾还在,清水书斋也还在。
要说唯一的不同,大抵便是纵横交错的水泥路,和零星几座浅灰色的水泥房。
于祥来过清水镇,这会儿和于福并肩坐在车辕上,嘴里哇哇叫:“这里居然也有水泥路水泥房,可见石灰厂真的扬名五湖四海了。”
“啊。”
于福笑眯眯地应,听语气是在认同。
乔钰放下车帘,想到石灰厂是他的政绩,不禁露出与有荣焉的笑。
和过去一样,桉树胡同口坐着好些人,一边择菜或做针线活,一边与人谈笑着。
对面的胡同口蹲着几个二流子,吞云吐雾地抽旱烟,笑得无赖。
车队停在桉树胡同,瞬间攫取住所有人的注意。
“又是车夫又是护卫,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桉树胡同有这样的富贵人吗!”
“除了钱家,咱们镇上怕是没第二个这样阔绰的了。”
“你们可是忘了乔家和夏家?”
“还真忘了......不过他们俩不是已经到京城做大官了吗?怎么还会回到清水镇这种小地方?”
正激烈议论时,车夫将长凳放到地上,一人踩着长凳现身人前。
“这是钰......”说话的妇人被旁边人用胳膊肘戳了下,连忙改口,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乔大人?”
身着紫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擡眸,勾唇微笑:“婶子,是我。”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真的是钰......乔大人。”
“乔大人,您不是在池州府当官么?怎么又回来了?”
莫不是犯了错,被撵回来了?
乔钰不知某些人阴暗的小心思,只是对他们知道自己在池州府为官表示惊讶,转念想到水泥路水泥房,又不奇怪了。
“三年任期结束,回京述职,顺道回来看看。”
众人恍然大悟,又问:“乔大人要在家待几天?”
乔钰从善如流道:“三五日。”
张叔闻讯赶来,神情间难掩激动,又硬生生控制住,扬声道:“好了好了,别再围着乔大人问东问西了,一路舟车劳顿,乔大人肯定累了,还不赶紧让个道!”
妇人们忙端起马扎退到一旁,自发为乔钰清理出一条路来。
猫猫狗狗陆续下车,喵喵嗷呜叫个不停,到处嗅嗅闻闻,耳朵警惕地竖起,尾巴也支棱起来,活像个报警器。
乔钰不由得发笑,上去揉两把,同张叔打招呼:“许久不见,张叔近来可好?”
张叔有些受宠若惊,忙不叠点头:“都好,都好,钰......乔大人可好?”
乔钰顿了顿,没有纠正他的称呼:“我也好。”
两人寒暄了一阵,乔钰带着双秦、双于回家去。
身后,邻里们全程围观乔钰和张叔的交谈,羡慕不已。
“张老头倒是有本事,朝廷四品大官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还不是因为有些人在乔大人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人心都是肉长的,还指望他给你们好脸色?”
说到这个,许多人不免想起几年前,有关新科举人杀害乡试亚元的谣言,表情讪讪,都没话说了。
张叔斜了他们一眼,背着手哼着曲儿,悠哉悠哉回家去了。
能得乔大人这般区别对待,已是天大的荣幸,他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若是一味的胡搅蛮缠,反而将早年的那些情分都磨光了。
想到曾经接受过乔大人教导的小孙孙,张叔捋着胡须笑呵呵。
正因为乔大人的启蒙教导,良哥儿入了私塾之后远超其他同窗,柴先生也对他赞不绝口。
相信假以时日,老张家也能出个官老爷咧!
......
乔家小院久无人居,屋里屋外蒙上厚厚一层灰。
乔钰推门而入,被门上落下的灰尘呛得连声咳嗽。
于祥撸起袖子:“公子您先喝口水,歇一会儿,我们很快就把这里打扫好。”
乔钰接过秦永递来的水囊,仰头饮一口水:“不着急,我出去一趟。”
秦进从灶房取出木桶,准备去打水,闻言道:“公子,礼物在第二辆马车里。”
乔钰眉梢轻扬:“知道了。”
出了门,乔钰在第二辆马车里找到为柴振平准备的礼物——左不过是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养生佳品,孤身前往柴家私塾。
乔钰来得不巧,柴振平正在上课。
柴振平的妻子陆氏带乔钰去书房,笑着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前两日他还念叨你,谁承想今日就见到本人了。”
乔钰将礼物交给对方,陆氏推拒,但是拗不过乔钰,便只好收下。
“你且在这里稍等片刻,就快要下课了。”
乔钰颔首,在陆氏离开后从容落座。
等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柴振平快步走进来。
近四年未见,柴振平头发花白,人也清瘦了些,好在精神矍铄,步履如风,想来身体不错。
乔钰起身,向柴振平恭敬行礼:“学生见过先生。”
这一声,让柴振平重回十年前。
那天上午,他批阅完考卷,站在讲桌后。
乔钰走进课室,向他拱手行礼:“见过先生。”
柴振平眼神一阵恍惚,再回神,眼里激动与感慨交织:“好小子,为师在清水镇都听说了你的功绩,真给为师长脸啊!”
当年那个立志“为万世开太平”的孩子,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他的理想。
柴振平坚信,这孩子将来会给世人带来更大的惊喜。
乔钰谦逊道:“是先生教导有方。”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笑了。
......
两个时辰后,乔钰才离开柴家私塾。
先是与柴振平促膝长谈,谈及在池州府的为官经历,谈及读书时,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趣事。
末了,乔钰还应了柴振平的请求,为私塾的学生上一节课。
乔钰在池州府时,每旬都去府学授课,这些对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
授课结束,乔钰婉拒柴振平留他吃饭的邀请,身披霞光回到桉树胡同。
胡同里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烟囱里飘起袅袅炊烟,空气里也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乔家小院在双秦、双于的清扫下焕然一新,猫猫狗狗在院子里玩耍,很是热闹。
于祥听到开t门声,从灶房冒出个脑袋:“公子稍等,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乔钰挥手表示知道了,坐在树荫下,随机抓获一只幸运儿,抱在怀里撸得不亦乐乎。
用过晚饭,乔钰遛弯消食,差不多了就洗漱歇下。
一夜无梦。
翌日,乔钰罕见地睡到日上三竿。
午时过后,乔钰带上香烛纸钱和祭品,回乔家村祭拜乔大庆。
马车进村,立刻引来村民的围观。
“哪家来客人了?”
“看起来非富即......钰哥儿?!”
乔钰颔首:“村长可在家?”
“村长在家。”乔大山笑容热络,“钰哥儿怎么回来了?”
乔钰将应付邻里的说辞重复一遍,接着道:“既然回乡,肯定要回来看一看。”
同村民寒暄了一阵,乔钰去乔大勇家。
接待乔钰的是乔耀祖。
乔钰递上见面礼,笑问:“今日村塾不上课?”
乔耀祖推拒不肯要:“村塾每半月休沐一日,今日正好休沐。”
乔钰了然,硬是把礼物塞给他:“我不在家的几年,劳烦你们帮我看家,这是必须要给的。”
乔耀祖只好收下,语气中不乏艳羡与钦佩:“你在池州府的政绩我在清水镇也有所耳闻,尤其是池州石灰厂,县令大人说宛宁县是你的祖籍,怎么也得铺上水泥路,特意派人去购置水泥呢。”
乔钰失笑,细细打量乔耀祖的脸色:“看来如今身体大好了。”
想当年,乔耀祖在乡试中病倒,熬坏了身子,身体骨瘦如柴,脸上也不见一丝血色,青青白白,骇人得紧。
如今再看,倒是大不相同了。
乔耀祖道:“村塾的学生都是好孩子,他们很省心,我也教得开心。”
心情好,身体自然好了。
说话间,乔大勇过来。
乔钰又同他说了会儿话,提出告辞:“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去坟地,天黑前还要回镇上。”
乔大勇咳两声,布满褐色斑块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去吧,清明的时候我刚给你爷的坟头拔过草。”
乔钰道了谢,离开乔大勇家,去往山脚下的坟地。
这次倒是没遇见乔玫一家。
乔钰想到楠姐儿,不知她如今怎样。
但也只是一瞬间,乔钰很快把她抛诸脑后,点燃香烛纸钱,将新长出来的杂草清理干净。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风声呼啸,盖过乔钰的喃喃自语,“多谢您,给了我一个归处。”
因为乔大庆,乔钰不再是乔家村乔文德之子,更不是萧驰海之子。
乔钰由衷感激。
香烛燃尽,纸钱亦化作黑灰,风一吹,四处飘散。
事后,乔钰又去了卢家。
和以前一样,卢大夫坐在院子里碾药粉。
阳光洒在他身上,竟看不见一根黑发。
乔钰抿唇,在卢大夫擡头看向他的时候展颜微笑:“卢爷爷,我回来了。”
卢大夫有些恍惚,多看两眼才意识到这并非错觉,放下药杵:“过来,诊脉。”
乔钰步履轻快地上前,右腕轻搭在脉枕上。
卢大夫闭眼,静心诊脉。
诊完右手换左手。
末了,卢大夫满意点头:“不错,多休息,注意劳逸结合。”
乔钰连声应是,忽又话锋一转:“老三老四考过童生试了吗?”
卢大夫揣着手,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前年过了,如今是秀才。”
乔钰图穷匕见:“我想把老三老四带在身边教导,不知卢爷爷您答不答应?”
虽然柴先生教得好,但是比起居于一隅,京城的天地更为广阔,学到的东西也更多。
更何况,论起学识,乔钰自认为并不比那些个老学究差到哪里去。
“卢爷爷您好好考虑,我后天才离开。”乔钰摸了摸肚子,理直气壮道,“我饿了。”
卢大夫正沉思,闻言噎了下:“再等半个时辰。”
乔钰笑了:“好。”
当天,乔钰在卢家吃得肚皮滚圆,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清水镇。
翌日,乔钰正在帮张家的良哥儿答疑解惑,卢老大来镇上,来到乔家小院。
“昨天你走之后,我爹说了你的打算,我跟老二没什么意见,明天一早就把两个孩子送过来。”卢老大顿了顿,“谢谢你,钰哥儿。”
身为老三卢泰的爹和老四卢玮的大伯,他自然是希望自家孩子越来越好。
乔钰的提议太有诱惑性,相信谁都不会拒绝。
乔钰摇了摇头:“若不是卢爷爷,我早就饿死了。”
话已至此,卢老大不再多说,背上竹篓离开了。
翌日清晨,卢老大带卢泰和卢玮来到乔家小院。
除了两人的行李,还有五十两银子。
乔钰知道,这五十两银子于卢家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他没有拒绝。
虽然有恩情在,但是一味地付出,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卢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老三老四的。”乔钰顿了顿,用说笑的口吻,“当然了,若是他们不听话,或者犯了错,我也是会惩罚他们。”
卢老大直言无妨,叮嘱儿子和侄子几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乔钰看向卢泰和卢玮,后者崇拜地看着他。
显然,这两个也听说了他的风光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