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章027
腊月二十九,陶正青再次来到乔家村。
乔钰从河边清洗衣物回来,远远看到他,扬声打招呼:“陶大哥办完事情了?”
陶正青愣了下,顺着他的问话点头:“事情都办妥了,过来看看。”
乔钰推开门,招呼陶正青进来:“陶大哥你先进来,梁大哥这会儿正在灶房准备午饭。”
“准、准备午饭?!”
陶正青失声惊呼,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乔钰踮起脚晾晒衣物,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发现陶正青一改往日的故作老成,两只眼瞪得滚圆,尽显少年气。
乔钰强忍笑意,明知陶正青失态的原因,偏要坏心眼地刺激他:“陶大哥尽管放心,梁大哥虽然厨艺平平,但他做的饭菜还是勉强可以入口的。”
陶正青干笑两声,他哪里是担心饭菜是否可以入口,而是纯粹震惊于“大皇子殿下亲自下厨”这件事。
他神情恍惚地走进灶房,商承策果然坐在灶塘前,动作熟稔地添柴。
陶正青:“......”
“殿......大公子。”
商承策见好友过来,放下火叉起身:“你来了。”
陶正青看了眼门外,乔钰晾好衣物,正坐在树下放声诵读。
书声琅琅,精气神十足,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陶正青由此联想到乔钰的遭遇,怕是砒霜所致,至今仍未痊愈。
“我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
陶正青回过神,正色道:“殿下,经过这些天的调查,追杀您的那群山贼确实与徐氏有关,只可惜我们慢了一步,赶到时他们已经服毒自尽。”
商承策并不意外,徐氏一族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必要时候可以舍弃成百上千条人命。
“就算拿到了证据,仅凭你我的力量,也无法撼动徐氏分毫。”商承策安慰自责的好友,紧接着又问,“还有另一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陶正青一板一眼道:“您让我查乔钰的身世,但这么些天过去,仍旧毫无头绪,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此外,我还在青州府发现了疑似宣平侯府的行踪。”
商承策有些遗憾:“宣平侯府?可是与山贼有关?”
陶正青摇头:“我只查到宣平侯府的护卫在宛宁县出现了一阵,顺藤摸瓜查下去,却怎么也查不到那人的踪影了。”
既然与山贼无关,商承策便没了刨根究底的兴趣,吩咐道:“你回去准备一下,正月初一动身。”
陶正青应是,婉拒了乔钰让他留下用午饭的邀请,策马前往清水镇。
-
腊月三十,岁末除夕。
乔钰清早起来,着手准备年夜饭。
商承策穿了身崭新的袄子,坐在檐下择菜。
见乔钰取出在铁铺特别定制的铁锅,商承策福至心灵:“今日可是要兑现承诺了?”
乔钰嗯了一声:“饯别宴,当然要吃点好的。”
商承策怔了下,没有反驳乔钰口中的那句“饯别”。
为了母亲,为了那些支持他的大臣们,他不能一味地逃避,沉溺于安逸享乐。
他该回去了,京城有一场硬仗等着他。
“今天荤素搭配,家里的蔬菜都择一点。”乔钰吩咐商承策,转而爬上凳子,从挂在屋檐下的竹篮里取出中旬时在镇上买的猪肉和牛肉,“我来处理荤食。”
这年头耕牛珍贵,乔钰之所以能买到一大块牛肉,是因为这头牛上山吃草不慎摔死,主人家这才将其杀了,拿到镇上售卖。
那天正巧碰到,乔钰索性多了买点。
将猪肉和牛肉切成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整齐铺在盘子里,很好地满足了乔钰的强迫症。
乔钰又取出花椒八角等调料,清洗后放到一边备用。
等商承策处理好几样蔬菜,洗净后端着盆进来,正好看到乔钰将漂着萝卜和野杞的清汤倒入铁锅的左边一格。
商承策头一回见被铁片一分为二的铁锅,走上前好奇打量。
见乔钰又将漂着花椒、八角、桂皮等调料的红汤倒入右边那一格,他凑近嗅闻,下一瞬偏头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为何有两种汤底?”商承策揉了揉鼻子,“闻起来很香,但似乎有些过分刺鼻了。”
乔钰仗着年纪小,使唤商承策把两宫格的铁锅端出去,放到正屋的炉子上,边走边解释:“这是火锅,一种新鲜吃法。”
商承策向他投去求知若渴的目光。
“将蔬菜肉片放进去,稍微烫一烫就能吃。你不能吃辣,就吃左边的清汤,我爱吃辣,就吃右边的辣汤。”
前世乔钰生活的那个年代,蓝星资源枯竭,除了站在金字塔尖的大人物,大多数人连吃饱饭都做不到。
乔钰因着职业的特殊性,有幸品尝到许多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美食。
一次庆功宴上,乔钰和同伴吃了顿火锅,自此念念不忘,还向宴会的大厨请教了做法,只待有朝一日亲自下厨品尝。
可惜直到他死的那一刻,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死而复生后,乔钰觉醒前世的记忆,就将火锅的计划提上日程。
大商没有辣椒,乔钰便以花椒代之。
除夕夜吃火锅,一方面心愿得成,另一方面可以加深商承策对乔家村、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的印象。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想到火锅,就会想到乔钰。
不说铭记终生,记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等到那时,乔钰差不多也走到科举的最后关卡了。
准备好食材,乔钰招呼商承策坐下:“距离午时只有小半个时辰,先吃吧。”
乔钰夹了一筷肉片,放入辣汤中,口中念念有词:“一二三......”
商承策不明所以,但有样学样,也把肉片放到清汤里煮:“一二三......”
“好了,可以吃了。”
一声令下,烫熟的肉片在蘸料里滚一圈,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乔钰被烫得直吸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囫囵咽下,细细品尝,充分感受麻辣的汤汁在口中迸溅开来的美妙口感。
一片肉还不够塞牙缝,乔钰又连着吃了四五片,额头渗出细汗,还不忘点评:“肉质鲜嫩,花椒虽不如辣椒,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穿越到古代,身边群狼环伺,但凡走错一步,将满盘皆输。
若非乔钰的内心足够强大,早就被击垮,一蹶不振了。
但无论如何,面对种种阴谋算计,是个人心情都不会好。
好在贼老天对他也不是坏得彻底,在黑暗中施舍给了他一束光。
身边有三五好友,有真心关爱自己的长辈,还如愿吃到了火锅,对乔钰而言是极为珍贵的慰藉。
循着光勇往直前,相信有朝一日定能迎来胜t利的黎明。
商承策默默记下辣椒此物,赞许道:“萝卜和野杞提鲜,肉片口感嫩滑,青菜爽口解腻,果真一绝!”
乔钰得意挑了挑眉:“可要尝一尝辣汤的?”
商承策踌躇片刻,终究没忍住诱惑。
再然后,他被辣红了眼,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乔钰不仅不担心,反而拍着桌哈哈大笑:“如何?是不是好极了?”
商承策大口饮水,哭笑不得地摇头:“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吃清汤的罢。”
乔钰不再强求,两人边吃边谈天,一旁桌上的食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乔钰单手托腮:“梁大哥可满意今日的饯别宴?”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满足过了。”商承策吃得撑肠拄腹,悄悄在桌下按摩腹部,唏嘘感叹道,“滋味极好,毕生难忘。”
令他难忘的不仅仅是今天的火锅,还有绝境逢生后的午夜里,那碗冰冷的菜粥。
乔钰心满意足,不枉他耗费一上午的时间准备。
稍歇片刻,两人收拾了这满桌的狼藉,各自回屋,看书或午睡。
傍晚很快到来。
乔钰煮了一盅热茶,放在炉子上温着,和商承策相对而坐。
两人手中捧书,互不打扰。
福宝寿宝安静趴在脚边,听炉子上的水壶发出的咕噜声打瞌睡。
夜色渐深。
乔钰打了个哈欠,喝口茶提神,继续守岁。
“应该快到子时了。”
正嘀咕,门外便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乔钰立马起身:“走,放爆竹去。”
商承策负责点火,在爆竹炸开的前一刻迅速后退。
爆竹声震耳欲聋,绽开的光亮映出乔钰脸上的浅淡笑意。
辞旧迎新,明年将会是诸事顺遂的一年。
......
放完爆竹,两人关门进屋。
乔钰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根蜡烛和一块木板。
木板中间有个小圆洞,乔钰将其立在桌上,随后点燃蜡烛,放在木板的左侧,调整好位置,又取来一张宣纸。
宣纸是乔钰白日里练字时废弃的,写了满满一面的端正楷体,很是赏心悦目。
商承策围观全程,很是不解:“钰弟,你这是作甚?”
乔钰神秘地眨了眨眼:“新年伊始,给你变个戏法。”
商承策来了兴致,搬着凳子不远不近坐下:“我很期待。”
“睁大眼睛,你可要看清楚了。”
“嗯,从现在起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乔钰失笑,明明是皇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却是老实巴交,难怪原书中没有好下场。
葬身江河不说,还让二皇子以“皇兄生死未卜”为由,说服兴平帝让他负责祭天大典的相关事宜,一时间风头无两,为后来的入主东宫奠定基础。
现如今商承策活得好好的,就绝不能让二皇子有出头的机会。
二皇子出不了头,萧鸿羲就不会有从龙之功,乔钰也就爽了。
乔钰拿起宣纸,立于蜡烛前面。
他再次强调:“睁大眼看清楚。”
商承策好脾气地应是,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
只见乔钰稍稍调整宣纸的位置,使其与蜡烛和木板上的小孔在一条直线上。
烛光透过薄薄一层的浅黄色宣纸,商承策发现宣纸被乔钰拿反了,正欲提醒,乔钰擡起另一只手,指向墙面:“看。”
商承策转眸看过去,下一瞬发出没见过世面的轻呼:“墙上有字!”
乔钰得意挑眉:“不过略施小计,想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吗?”
商承策一眨不眨地看着墙面,专注而又好奇:“还请钰弟赐教。”
接下来,乔钰用通俗易懂的词汇,向商承策解释了何为“小孔成像”。
“无意中发现的小把戏,虽是奇淫技巧,但如果利用得当,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乔钰放下宣纸,“你想试试吗?”
商承策迫不及待上前来,亲手实践一番。
乔钰立在一旁,似漫不经心道:“等梁大哥回去了,若是家中老人过寿,这不失为一个博得对方欢心的办法。”
饭都喂到嘴边了,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商承策忽然想到祭天大典,眼中燃起光亮:“钰弟此言有理,我记住了。”
商承策又玩了会儿,凑近了仔细研究。
乔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押岁钱,递给商承策:“喏,你的。”
商承策怔了下,失笑。
他放下蜡烛和宣纸,扶好摇摇欲坠的木板,同样取出一份押岁钱,放到乔钰手上:“喏,你的。”
“新年快乐。”
乔钰应了声,烛火映照出他认真的面孔:“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才会那样悲伤那样绝望。”
商承策瞳孔收缩。
“但我希望明日一别,经年重逢,你我都能成为更好的人。”
商承策一时哑然,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道了?”
乔钰淡声道:“白天我无意中看见你在收拾东西。”
商承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好,我会的。”
翌日天未亮,陶正青再一次来到乔家村。
商承策翻身上马,对送行的乔钰道:“记得书信联络,好好读书,盼来日相见。”
乔钰笑着应好:“一路顺风。”
商承策抱拳:“珍重。”
随后一抖缰绳,与陶正青乘着夜色离开。
马蹄声渐渐远去,乔钰折返回屋。
偌大的院子冷清清的,好在有福宝寿宝的玩闹声,倒显得不那么寂寥了。
昨晚守岁,下半夜才睡。
这会儿醒来,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乔钰打算睡个回笼觉。
解开衣衫,褪下鞋袜,乔钰掀开被褥,看到一沓银票。
目测有万两之多。
乔钰收起银票,把自己裹进被褥里,闭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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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钰只睡了半个多时辰,就被敲门声吵醒。
忍着躁意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乔耀祖,上来就塞给他一把花生:“乔钰,新年好。”
乔钰手指紧了紧,掌心的花生捏得“咔嚓”响,惺忪睡意散去大半:“......新年好,有什么事吗?”
乔耀祖笑容和善:“我爷让我来叫你,待会儿跟咱家一块儿山上祭祖。”
大年初一祭祖,此乃延续上百年的风俗。
乔钰既来到大商,答应乔大勇过继的提议,就得入乡随俗,做好乔大庆仅存于世的亲人该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稍后就来。”
“哎,好!”
乔耀祖回自家去,乔钰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带着前两天做的饼子出了门,路上边走边吃。
也是巧了,路过乔文德家,一家人也准备上山祭祖,双方迎面撞上,乔文德原本跟乔金乔银有说有笑,见到乔钰的瞬间,脸色便阴沉下来。
“大过年的,真晦气!”
乔金被福宝咬过的屁股隐隐作痛:“回来还得用艾叶泡个澡,去去晦气。”
乔银:“可不是!否则今年一整年都要倒霉!”
父子三人一唱一和,挤兑乔钰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反倒是叶佩兰,经过那夜的恐吓,这会儿安静站着当隐形人,头都不敢擡。
乔钰拎着竹篮,里面放着年前采购的祭祖所需的贡品、香和纸钱:“谁说不是呢,出门就撞鬼。”
乔文德三人:“???”
等他们反应过来,意识到乔钰在骂他们,人已经走远了,停在村长家门口,正跟乔耀祖说话。
乔大勇出来,问乔钰:“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乔钰点头,给他看竹篮里的东西。
“行,这就够了。”乔大勇掀开盖在最上面的布巾看了眼,又盖回去,“走吧,上山。”
乔大勇家十几口,并乔钰一行人乌泱泱上了山。
途中遇到好些村民,都热情地同乔钰打招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乔钰又不是挑事精,自然笑脸相待。
很快来到乔大庆的墓前,乔钰学着乔大勇,先摆贡品,然后烧纸钱,最后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头上,跪下磕三个响头。
乔大庆无儿无女,因着身体残缺,到死都没有成亲,所以乔钰只需祭拜他一人。
其他人家的祭祖还在继续。
乔钰被烧纸钱的烟雾呛得咳了好几声,躲到背风处,不曾想此处还藏着一人。
乔钰垂着眸,只瞥见藕荷色的裙摆,知她是女子,打算到另一边,却被叫住。
“钰哥儿。”
乔钰脚下一顿,擡头发现对方居然是乔文德唯一的女儿,乔玫。
到了嘴边的大姐咽回去,乔钰神情淡淡:“你怎么在这儿?”
“爹说女人不能祭祖,让我送完祭品在这里等着。”乔玫营养不良但难掩秀美的脸上闪过局促,忽然想到什么,往乔钰手里塞了一把东西,“大姐......我没啥好东西,这个给钰哥儿吃,你别嫌弃。”
乔钰低头,又是花生。
乔文德两口子重男轻女,t即便是唯一的女儿,乔玫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她不仅要帮着叶佩兰操持家务,干农活,还要被哥嫂使唤,沉默寡言,在家里的存在感极低。
若非今日,乔钰差点忘了这号人。
乔钰没想到乔玫会给他花生。
九岁之前,乔钰每次被打,乔玫都会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到。
但乔钰记得,他被叶佩兰勒令不许吃饭,饿得头晕眼花时,乔玫曾有两次偷偷给他塞吃的。
乔钰对她的感官比较复杂,没有敌意也不存在过多的善意,现下更不会因为她的一把花生感动,只淡声道:“谢谢。”
乔玫笑了笑,小声说:“钰哥儿,你要好好的。”
乔钰眸光微动:“我会的。”
但不是现在。
“钰哥儿,走了!”
远处传来乔大勇的呼唤,乔钰颔首示意,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一行人下了山,乔钰正打算回家背书,顺便练几张大字,乔文江忽然叫住他。
“乔钰,你可是咱们村头一个去镇上读书的,今儿老夫要给村里人的写对联,你也过来帮忙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乔钰不信乔文江会这样好心,给他表现的机会。
无非是想借此机会让他出丑,好给自己和乔文德一家找回场子。
啧,真是个好弟弟。
乔钰微微睁大眼,似有些诧异:“写对联?我可以吗?”
乔文江似笑非笑:“你高低也是进了镇上最好的私塾,怎么?难不成这几个月柴先生什么也没教你?”
乔钰矢口否认:“非也,先生教学有方,我学到了很多。”
不仅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在柴振平的几次指点下,书法方面也有很大进步。
乔文江有些酸,柴振平不过是运气好,早几年考取了举人功名,又恰巧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若他没有得罪钱大富,指不定谁更厉害。
“既然如此,那就过来写吧。”乔文江不冷不热道。
乔钰看向乔大勇,后者无声点头,便跟上乔文江:“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乔文江不以为意,这小子真会咬文嚼字,多半还是个绣花枕头,表面风光罢了!
“写对联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