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颜亭云所说的“家”,是她与姥姥生活过的村子。
洛景鸿向来是行动派,也没问缘由,当晚回家收拾了行李,打算天一亮就出发。
然而天尚未明,洛家一通电话打入洛景鸿手机。
“要么我派人把你绑回家,要么一小时之内滚回清岚庄园。”洛卓彦发了令,也不管洛景鸿有没有听清,直接挂了电话。
四目相对,颜亭云读出他眼中的恳求。
“回去吧,万一有急事呢?”颜亭云说着,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洛景鸿难掩眸中失落,却还是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就匆匆离开病房。
清岚庄园到医院来回起码两个多小时,何况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难堪,洛景鸿十有八.九回不来了。
颜亭云等点滴挂完,换了病号服,简单收拾后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
【海A54112?】
【嗯】
颜亭云不是很怕孤独的人,在遇见洛景鸿前,她甚至享受每一分独处时光。
而与洛景鸿谈恋爱后,颜亭云竟然习惯了有人下班接她回家,习惯一伸手就有水递过来,习惯有人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撒娇求抱。
人都说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可在颜亭云看来,能使她改变习惯的人才是最为可怕的。
出了医院,颜亭云从街边买了一把香火和一兜纸钱,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墓园而去。
如果不出所料,时间……快到了。
姥姥的坟迁到了一处偏僻山头,与她相伴的还有一些生前无所依靠的老人坟墓。
因为这里地价便宜,来客寥寥无几,因此连墓园管理员都不愿来上班。
“姥姥,我来看您了。”
颜亭云掏出打火机,先烧了那一打纸钱,随后摸出顺路从便利店买的烟,旁若无人地点了火。
阔别已久的尼古丁重新钻入胸腔,身体第一时间对来客产生抵触。
干咳许久,心脏剧烈跳动,酸水混着铁锈味涌上喉间,又被主人意志力生生压入胃中。
一阵清风起,将地上灰烬吹上天际。
“就这一根,不抽了。”颜亭云笑了笑,火星在指尖湮灭。
席地而坐,颜亭云看着石碑上那张黑白照,想了想,掏出手机解了锁。
壁纸是他们第一次游乐园约会拍的合照。
那时颜亭云以为他是带有“任务”来赴约的,因而主动提出拍合照方便洛景鸿交差。
洛景鸿下意识回绝,像是怕她误会似的,结结巴巴想解释。
颜亭云顺着洛景鸿的话主动给了台阶下,洛景鸿又失魂落魄,想说又不敢说的心思将他自己憋的半死,最后却只挤出一句“给个联系方式”。
交换联系方式后,不知怎的,洛景鸿又改了主意,主动提出拍合照。
“标记一下你的朋友圈。”洛景鸿说着就把手机交到她手上,“你来拍。”
“我不会。”颜亭云瞥了眼他的手机型号,藏在口袋里的手背到了身后。
“你拍你的,哥的颜值抗得住。”
照片里,颜亭云在前笨拙比了个剪刀手,洛景鸿在后搂抱着她,两个酒窝盛满了笑意。
晚霞映在彼此眼中,熠熠生辉。
后来颜亭云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睛里也可以有光芒。
也是第一次,颜亭云用这张照片代替了从未更换过的系统壁纸,一用就是很多年。
“姥姥,他是你孙女婿,叫洛景鸿。”
颜亭云用袖子抹去眼角酸涩,翻着照片,絮絮叨叨。
“这张是我送他的布丁小猫,结果他说他舍不得吃,非要放着过了新鲜劲再吃,半夜我就看见他翻冰箱把布丁吃了,美其名曰放在肚子里的才安心。”
“这张是我第一次送他戒指……”
说起来不好意思,颜亭云回国前无意从方婧口中得知洛景鸿为她设计婚戒的事。
可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他开口,连颜亭云提前定制的戒指都从国外飞到她手里了,洛景鸿就像是失忆了一般照常做着正常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尤其那日回过村里,颜亭云突然冷静下来,第一次迫切想为一个人主动一次。
“这些事拖得时间太久了,我真的有点着急了。”颜亭云摩挲着无名指间的指环,喃喃道,“时间久了,他多少会知道些,但是我……不希望他知道。”
颜亭云向来会给自己留后路,但这件事,她只能把事情做绝。
安静一会儿,颜亭云接着说:“那天他好像有点生气,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洛景鸿那么多小心思,只好装醉,趁他不注意把戒指套在他手上。”
“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但我看他挺开心的,应该不生我气了。”
“还有这个,这是前几天我们拍的婚纱照。”
颜亭云正要把照片给姥姥看,手机突然卡顿一瞬,随后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是宋凌凡。
“洛景鸿出事了。”
颜亭云站在原地,双耳嗡鸣。
体温在电话挂断的一瞬回暖,颜亭云握了握僵硬的手,这才发现是她先掐断了通话。
灼热的刺痒爬上脊背,原来已经中午了。
颜亭云弯腰拾起香火,点了三根恭敬拜了拜,轻声说:“我走了。”
烟火袅袅,腾跃空中,顿然消散,只留余香静静守护着这片园林。
宋凌凡说,洛景鸿回庄园路上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截了车,那些人将他绑到一个偏僻仓库里,给洛家打电话要五百万赎金。
等洛家人和警察根据定位找到洛景鸿时,绑匪逃之夭夭,洛景鸿被绑在椅子上昏迷不醒,胳膊上有针孔,送到医院时整个人奄奄一息。
“警方已经在追查了,”手术室门外,几个警察站在洛家夫妇身边说着什么,偌大的走廊回荡着温汀兰低低的抽泣声。
那些警察显然已经采完了笔录准备离开,其中一个女警看到颜亭云,眉头微蹙。
颜亭云咬了咬舌尖,疾步朝他们走去:“洛叔叔,温阿姨,景鸿怎么样了?”
“你来了。”洛卓彦语气沉闷,摇摇头不说话,将怀中哭到不能自已的妻子搂紧了几分。
颜亭云看向为首的警察,颔首道:“周队。”
“颜小姐,”周队上下打量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两秒,说,“冒昧问一下,您刚才去了哪里?”
周队身边负责记录的民警闻言,擡头看了看衣着整洁的颜亭云,又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周队,欲言又止。
“墓地。”颜亭云低头掸去袖口的灰土,“想家,去看姥姥了。”
周队对颜亭云的家庭背景有所知晓,但公务在身,还是秉公问道:“昨天记者采访结束后,有人报警说你失踪,不到两个小时又取消报案,我们查到这通电话来自于你的未婚夫洛景鸿,请问颜小姐,在您失踪的两个小时,您去了哪里?”
话落,啜泣声停了,走廊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颜亭云身上。
有探究,有怀疑,还有……紧张。
“万明广场顶楼。”颜亭云坦然,“被亲生父母带头泼冷水,想不开跳楼有问题吗?”
“看来你现在想开了。”周队忽略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对洛家夫妇道,“案件有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警察走后,颜亭云这才松了口气。
“要知道景鸿路上会出事,当时就不该催他回来。”温汀兰被洛卓彦扶起,踉跄着往另一方向走。
洛卓彦对他们说:“我们先去病房看老太太,你们在这里守着。”
“奶奶怎么了?”夫妻二人走后,颜亭云转头问宋凌凡。
宋凌凡说:“听到洛景鸿出事就晕倒了,现在还没醒。”
顿了顿,他眼含嘲弄:“老太太那边有洛轩野看着,现在你还是担心担心你未婚夫吧。”
颜亭云坐在医院长椅上,望着“手术中”的红光,眼中木然。
宋凌凡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吓傻了。
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
颜亭云赶忙迎了上去。
方婧摘下口罩,扫了眼二人,眼底有一瞬厌恶。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注射的药物成分还在检测,所以不保证什么时候能醒。”
洛景鸿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
即使在昏迷中,好看的眉依旧紧锁着。
颜亭云悄悄把他露在外面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真凉啊。
颜亭云虚握拳,心想。
洛景鸿被转入了单人病房,见洛家人齐聚屋内,颜亭云犹豫再三,安静退出病房并带上了门。
习惯性给研究所打电话请假,电话还没拨出去就意识到她已经被停职了。
擡眼,洛轩野从病房里出来,与她相对而立。
从手中项目被转交给他人时,颜亭云就已经预料到是上层搞的鬼。
研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投入,等上级层层审批通过,研究所早就饿死了。
引进外资虽然违反规定,但却是现今情况下最为快捷的方式。
毕竟只要没人说,上面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引资同时投资商或多或少会往研究所塞人,这也就是闵祁能混进研究所当颜亭云上级的原因之一。
得不到就毁掉,像极了洛轩野的作风。
颜亭云收回视线,打算换个地方打电话。
“洛景鸿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倒是有心情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看来你也没有多爱他。”
颜亭云刹住脚,侧目:“洛景鸿是你亲侄子,怎么不见你尽心尽力在病床前照顾他?”
洛轩野显然没料到颜亭云说话如此难听,脸上笑意凝了一瞬,仅一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往日的闲散:“他又不缺爹妈。”
手机屏幕亮了,弹出几条消息,颜亭云匆匆扫了一眼,笑道:“这可说不准。”
“怎么,你怀疑是我干的?”
颜亭云耸肩:“我什么都没说。”
洛轩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洛景鸿如果死了,你会嫁给我吗?”
颜亭云抱臂:“我不可能嫁给害死我姥姥的仇人。”
“没证据的事可不要乱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乱说呢?”颜亭云说,“即使我没有证据,可你又在怕什么?”
大学时闵祁自导自演的网暴,颜家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找茬,原先颜亭云以为洛轩野只是想逼迫颜亭云取消婚约。
但后来想想,若为了一桩本就无效的婚约如此大张旗鼓,甚至不惜毁掉颜亭云的名声,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后来借助洛景鸿的身份深入调查星明,越离近真相,颜亭云越是能觉察洛家的“慌乱”。
他们在害怕,他们在隐瞒,他们甚至想将所有与当年事情有关的人全部抹杀。
洛家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只需摇动一根梁木……
“颜亭云,当年是你父母亲笔签下的和解书,我们洛家赔了近十几万,两家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你何必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搅得两家都不安生?”
“嗯,这话说的好。”颜亭云点头,眼底染上一丝冷意,“那就看看你们洛家十几万能不能买回洛景鸿的命吧。”
洛轩野回头瞧了眼病床上的人,看着围坐在床边的洛家人,无端心慌。
“你疯了吗?”洛轩野低声骂道,“洛景鸿死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洛卓彦夫妇视洛景鸿如珍宝,也自是知晓洛轩野的德行。
如果洛景鸿真出了差池,第一个祭刀的就是洛轩野。
现在摆在洛轩野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证清白,揪出这场绑架背后的真凶,打消洛家疑心;要么破釜沉舟,和洛家拼个你死我活。
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即使洛轩野手握洛卓彦的把柄,也没办法保证他会不会为了儿子做出更疯狂的事。
亦或者,洛轩野祈祷洛景鸿活下来。
但无论哪条路子,这怀疑的种子已经在洛家生根发芽,洛轩野跑不了,也无计可施。
不过没关系,颜亭云也不会笑太久。
觉察到洛轩野诡异的目光,颜亭云像是有所预料,后退一步:“小叔就别操心我了,我既然敢豁出去,就说明我有九成把握脱身。”
说着,颜亭云擡手扶上平坦的小腹。
洛轩野的视线在她不经意的动作上徘徊,眼中的狠厉逐渐被不可置信所替代:“你……”
旋即,他像是想到什么,嗤笑:“看来你也怕死。”
“哦,我就是怕死啊。”颜亭云笑了笑,“但是我更怕我的孩子留案底。”
入夜。
颜亭云拎着电脑包从病房出来,迎面撞见温汀兰打水回来。
温汀兰眼眶还红着,光下,乌黑的头发多了几簇显而易见的银丝。
见到颜亭云,她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点点头,开口却是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嗓音:“我想和你谈谈。”
医院附近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温汀兰买了两块小蛋糕,一块递给颜亭云,一块放在包里。
“阿姨,我……”
“证都领了,还叫阿姨?”
“妈。”见温汀兰脸色和缓,颜亭云赶忙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温汀兰擡手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景鸿说你心情不好时就爱吃甜食。”
明明是洛景鸿说吃甜食心情会变好。
颜亭云脸上发烫:“妈,景鸿不会有事的。”
温汀兰不接话,怔怔望着窗外街景。
“景鸿这孩子不争气。”温汀兰没头没脑地说,“傻人有傻福,曾经差点死在我怀里的孩子,一晃眼就长大了。”
窗外,不知哪里飘来的一团阴云悄悄遮住了弦月一角。
城市的霓虹灯照亮半边天,可月光依旧明亮。
“小时候景鸿经常生病,那几年我和孩儿他爸是医院的常客;后来大了些,身体也壮了,能跑能跳,偏偏又碰上老爷子去世,家里争夺家产,为了保护他,我们只能将他送出国。”
“这一去就是十年,虽然经常有联系,但毕竟一个天涯一个海角,那十年的亲情,终是不能靠金钱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