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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 古月阿酒 3733 字 3个月前

“打火机?”徐孟冬从后视镜里看聂昭一眼,看不清她的神情,似有些迟疑,“夫人,您不是早就不吸烟了么?”

“你话真多。”聂昭倾身上前,自顾从他上衣口袋里取了只打火机出来,咔哒一声掀起金属顶盖,火苗瞬间腾起。

车窗落下,即将燃尽的纸张飞出车子,带着旧日里所有的执迷,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聂昭含笑望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汽车驶回陈公馆时,天已黑尽。

聂昭下了车,见庭前灯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穿着浅灰银章的军装,分外倜傥。

原是陈雪堂比她早到家几分,便在门口等她。

聂昭加快脚步上前,远远便道,“雪堂,雪堂,回来路上我看见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从前在哈尔滨我最爱吃这个,你陪我去买吧?”

“好啊。”陈雪堂笑着点头,二话不说便从徐孟冬手里夺了车钥匙过来,一边为聂昭拉开车门。

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战火,入夜的上海街头稍显萧条,不若往日霓虹闪烁。到了位置,陈雪堂下车买好一份冰糖葫芦,待要上车交给聂昭,却见那女子也行下了车来,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道,“今夜凉爽,我们走走吧。”

陈雪堂却迟疑,“你身子还行么?”

聂昭不以为意,“又不往远处走,累了就回去。”

陈雪堂点头,还是微笑,道一声“好”,二人便弃了车子慢慢地沿着街边走下去。

潮湿的南国,令夜雾也沾上湿漉的水汽,于此时分已明显有些凉了。陈雪堂脱下军装外套拢在聂昭身上,随即牵起她的手,边走边道,“我今日去陆军医院取药,恰好见到方医生。她说了,你身体底子好,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好好休养便是了,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聂昭没说什么话,只低头咬下一块山楂嚼着,擡头朝陈雪堂柔柔地笑。

今夜静谧,一切都沉在如水的月华里,二人相携行着,陈雪堂又道,“对了,有件事同你商量。”

聂昭脚步微顿,想着自打她受伤以来,陈雪堂是绝口不对她提及政事的,不由心生好奇。

陈雪堂闲淡一笑,“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眼看入冬了,上海这气候阴湿潮冷,实在不适合你养伤。我想带你和遥遥去些气候适宜的地方,你若喜欢,我们便留在那边定居,若不习惯,等到春暖花开我们就再回上海来,你看如何?”

聂昭一时静默,似没能反应过来,凝视他道,“你走了,上海这边的军务怎么办?”

“一封辞呈而已。”

“辞呈?你已经上交了么?这,这是太大的事情,你怎么——”

“停战协议已经签署完毕,短时间内日本不会是再犯上海的,再说,又不是只我陈雪堂一个会打仗,国内优秀的将领还多,有什么放心不下?”

聂昭的眉头越蹙越紧,陈雪堂却恍然笑了,“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官夫人这头衔?若我解职下野,变为白丁一个,你便嫌弃我了么?”

“你这是什么话?”聂昭说得认真,反观那人眉眼间俱是清朗,倒也明白他在说笑,不由笑嗔,“罢了,罢了!都随你吧!反正你压根不是与我商量,早都预备了一万句话等我了!”

“你答应了?可不准反悔!”见她答应,陈雪堂似乎快活极了,眼中霎时亮起光火,灿如星辰。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

聂昭却叹了口气——

一夜白衣,哪里容易?她明白他的进退两难,他的强颜欢笑,更加明白,他之所以忍痛做下这决定,无非就是明知她来日无多,才想用尽一切时间来陪伴。

聂昭任他牵着自己往前走,与他十指相缠,听他絮絮叨叨地道,“那我们去香港吧?或者,或者也可以去昆明?依南前几天还发了电报回来,说昆明的气候十分好,是四季如春的那种,景致也好,都不想回来了,我们若去了,她还可以当向导!遥遥不是也常嚷着想念姑姑么?你呢,你想去昆明么?”

聂昭哪有什么想不想去,但凡陈雪堂想去,她跟着便是了。可听他提起陈依南,她却还是忍不住数落,“还说依南呢!我可听妈说了,依南前段时间在学校里与男同学起了争执,哭着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理会。”

“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哥哥?当时你还在医院里,我哪里顾得上她?”

“哦……我听懂了!陈长官这是嫌我碍事了!”

“你怎么不讲道理?”

“还嫌我不讲道理。”

“你——”陈雪堂语塞,回身见她浅嗔薄颦,瓷白面上显出一种罕见的妩媚与娇俏,不禁心驰神飞,就那么望着她笑起来。

“你还笑。”聂昭白他一眼,顿觉双颊有些发烫,索性停下脚步——

虽然穿了一双平底鞋子,可如今身子实在虚弱,只走这么几步路便觉双腿有千斤重了。她也不逞强,径直道,“我有些累了。”

“累了么?那我们回去。”说着,陈雪堂将她打横一抱,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他的步伐极稳,手臂环紧了她的肩背,她侧头倚靠在他胸膛,只觉一切都静谧下去,天地间仅剩下他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领口划过她发丝的声音,掺杂她发间幽幽的香,氤氲在他的颈侧,她的颊边。

谁都没有再讲话,仿佛俱都沉浸在这亲密的相拥里、缠绵的月色中了。

隐约感觉他将她抱上汽车,她已倦得睁不开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朦胧间,她仍感觉到那人臂弯的温暖,他没有立即放开她,反而将她拥得更紧。

他轻吻她冰冷的唇,吻到苦咸的泪水,声音低得近乎哽咽,“我知道,这些本就是我多得的……是我贪心,总也不满足……聂昭,我尽力,你也尽力,再多陪我些时日,好吗?”

尾声

“号外号外,南京中央t党部发生恐怖袭击——”

“号外,汪部长遇刺重伤,生死不明——”

“号外号外——”

十一月的上海并不寒冷。视线中雨雪难辨,细碎的雪花盘旋良久才得以落地,不一会儿就化了。晦暗不明的天色里,报童不断重复着版头内容,那呼喊令人惊心,与来往的电车声交错成魇。

“你好先生,上帝祝福你!”

一句蹩脚的中文传入耳中。

陈雪堂拎着皮箱从火车站里出来,未及翻看画册,那男孩已又跑到了另一名女子面前,同样递出一本画册——

“你好吗?美丽的小姐,上帝祝福你!”

那女子驻足接过画册,动作极是迟缓,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呆滞。转过身,却是一张极美的脸。

这张脸,陈雪堂曾在四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她的名字叫作川岛月和。

他静静望着,见那女子穿着一件黑色修身洋裙,外头裹了雪白绒毛披肩,纤细身姿就如同一支绽放在雪夜中的黑玫瑰,亦冷艳,亦妖娆。

不只是面容,就连神态与气质,此姝也与川岛月和极为相似。若非曾亲眼见到川岛月和的尸身,他绝不会相信,眼前竟是另一个人。

当真被他做到了。

陈雪堂恍惚了一阵,见那女子擡手去唤人力车,适逢身后一道女声温沉,“陈长官?”

他回身,见月台里亭亭行出一剪修长身影,杏色大衣束得笔挺,卷曲短发干练简洁,眉目淡雅,薄施脂粉,正是长久未见的方医生。

“真是你?我还怕认错了。”方寐笑着行过来。三四个年头未见了,他仍是旧日那般温润,那般俊雅,只是眼里光色越发沉敛,令人看不到边际。

“方医生,好久不见了。”陈雪堂朝方寐点头致意,见她手里也拎着皮箱,不由询问,“方医生这是要去哪里?”

“不,不是去哪里,是刚刚从南京回来。”方寐一笑,蓦然想起什么,“对了,陈夫人可好?”

陈雪堂没有回答,连眉峰也未擡一下,只转眸去望飘飞的雪,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方寐话已脱口,覆水难收,唯能追悔莫及——

不该问的。

她分明知道,当年陈雪堂毅然辞去一切职务,只身携妻女南下,为的便是避开上海冬日的阴冷,寻一处四季如春的城市帮助陈夫人养伤。如今正值冬季,他却回到了上海……

方寐垂下眸去,想道一声抱歉,却又怎么都张不开口,唯能沉默。

倒是陈雪堂一笑风轻,“你去哪里?舍弟稍后便到,捎你段路吧。”

方寐正要开口,却听身侧一阵骚乱,一个黑影迅速从她身边闪过!她被撞得一个趔趄,万幸陈雪堂眼明手快将她扶住——擡头,见足有十几名男子齐齐往站台里拥着,却又被军警用枪挡开,高声勒令道,“退后,都给我退后——”

“这是怎么了?”方寐不由问。

陈雪堂跟着她的目光往那边一望,大略听到几句议论,便道,“哦,好像是有几列车次被取消了,因为临时有专列回到上海。”

“专列?这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真跋扈。”

“说是即将上任的司法次长吧。”

陈雪堂淡淡说着,低头看一眼腕表,想是陈明光也快到了,便示意方寐动身。见她仍捂着手臂,他俯身替她拎起皮箱,后者没有道谢,只跟着他穿过熙熙攘攘人群,往站外走。

眼看就要出站,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驻了足,一齐回眸,隔着雪片看向那块巨大的站牌。

上海。

形之重墨的二字,一笔笔疏旷简练,却藏了无数兴亡梦幻,故人河山。

这二字里,有人久别重逢,有人雁影别离;

有人千金一诺,有人矢志不渝;

有人于风中折翼,有人摆下一场棋局;

也有人守护在这里,再不会离去。

而不论经历过多少崎岖,他们知道,这座城市永远都在继续,终将上演新的传奇。

下卷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