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90
终章·90
转眼春去秋来,连日的雨下过一阵,风中便有了冬的气息。
华格臬路是条幽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成排的法国梧桐亭亭玉立,于此季秋时分,蒲扇大小的梧桐叶微微卷起金边。
梧桐叶下,聂昭与薛梦眉各自坐在一张长椅两侧。
“雪堂说,上白石真彻已经苏醒过来了?”
“是,不过还是卧床,连下地走动也还不行呢。灼灼,你这时机选得真好,借着国民政府的暗杀行动动手,如今上白石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虹口公园那场爆炸上,只会认为自己的伤是意外。那一枪的位置也真精准,既未要了上白石性命,又足够他在北海道躺上个两年三年的,给我们时间彻底将沈唯变成川岛月和!”
“沈唯……她还好么?”
“好,一切都好!你放心吧,接手这件事的是我的上级长官,一定照应好她!”
“我想见见她。”
“这个暂时不行,她在美国呢。虽说沈唯的面容与川岛月和极为相似,可胎记什么的终究还需处理,再加上,她当初在日本人手里受了不少的伤,身上也留了疤痕,组织便决定将她送到美国去接受植皮手术,短时间内都不能回国了……怎么了,灼灼,怎么叹气呢?”
“我是在想,沈唯这姑娘实在可怜,父母与未婚夫全都命丧日本人之手,她孤零零一个人,好容易活下来,却还要吃那么多苦……活着,也只能活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生在这世道,谁又不吃苦,谁又不可怜呢?有多少人,一生都隐藏着身份,伪装着面容,即使面对至亲至爱的人,也无法袒露真心……”
薛梦眉叹息一声。风吹过来,将她鬓边的薄发吹到耳后,露出一道深长的疤——
这疤是半年前留下的。
北方战事一起,她便被组织暗中调来了上海。日本天长节当天,她受命前往虹口公园策应那场针对白川义则的暗杀,未料竟见到聂昭身影,更见到上白石率人追击,便紧跟其后,暗中保护。发现陈雪堂也在的时候,她本打算离开,却又见到川岛月和带领着十数日本宪兵赶到,搏杀中险险躲过那人射来的一发子弹,却在脸上留下了这道疤痕。
也是那一天,她以国民政府地下情报员的身份,洞悉了那个惊天的计谋。
薛梦眉微侧了脸,似不愿让聂昭看清她脸上的疤痕,只淡笑道,“其实,老聂早就知道我是南京政府的人,我亦知晓他真正的身份。”
她指尖摩挲在旗袍下摆的海棠花上,目不转睛的,语声也无起伏,“当年变法落败,大家失散,多少年都没有彼此音信,就连相宜的死讯都是许多年后我才得知的。等再与老聂重逢的时候,我已经加入了同盟会。”
聂昭安静听着,心头浮起一种哀伤,却不是为了这二人的殊途,而是为了眉姐走上的这条路——
犹记当年,她缠着眉姐讲些与秦将军的往事,那人总是推脱,要么就是一句极淡的话:
我与秦将军没什么好讲的,我都忘了。
后来还是老聂告诉她,原来,与眉姐失散的那些年里,秦将军另娶了一名戏者为妻。那女子同眉姐一样,出身梨园,擅唱老生,最拿手的便是一出《单刀会》。
她想不出眉姐得知此事时会是怎样心境,她只是明白,若非再无牵挂,眉姐断不会为自己选择那么一条无归的路。她的终身未嫁,正是半缘修道半缘君。
惘然时,却是薛梦眉一笑转开了话锋,“好了,不提这些旧事了,咱们抓紧说正经的。”
她擡手将帽檐边上的黑纱拉低两分,环顾确认了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再插手沈唯的事了,一分一毫也不要插手,最好连沈唯的面也不要见,彻底撇清了关系才好。”
聂昭郑重点头,“我明白,这计划本就冒险,谁都难保天衣无缝,倘若上白石真彻来日对沈唯有所怀疑,再查到雪堂这边与她有什么接触,便没有转圜之机了。”
“不仅如此,我是想说……”薛梦眉莞尔,拍拍聂昭的手背,轻轻地道,“灼灼啊,你这次也算是死里逃生,如今最忌讳就是思虑过重,千万别再被这些事牵扯了心神,好好静养才是正经,知道吗?取代川岛月和这项计划,你与陈先生既已完成了开端,后续的事就交给我这边来办吧。”
聂昭一动不动地听着,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波纹——
真正完成开端的那个人,为此付出性命的那个人,原来已无人记得了;他一生所历的黑暗与光明,是非与成败,原来根本无人计较,唯能以执妄为名留存在她的心间。
她开始祈盼,上天留给她的时间能久一些,再久一些,让这世上有人记得,曾有个名叫宋方州的抗日者。可眼前水汽荡开,浮现出那人身影,却又见他摆了摆手,似嘲弄她过分执着,就那么转身抛却了半生倥偬,只留下一笑置之的背影。
但使长枪出傲骨,不求遗魂入史书。
见聂昭久久出神,薛梦眉的神情也逐渐凝重,犹豫半晌,还是将那句盘桓心头良久的话问了出来,“灼灼,你……你是不是,不愿将此事交付于我?你若不信我,我也不怪你的,毕竟——”
“你想到哪里去了?”聂昭立刻答话,知道薛梦眉想偏了,便拉过她的手握入掌心,真切地道,“你是眉姐,又不是旁人。往小处说,我们是亲人,往大处说,我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同胞,不信你,我还能信谁呢?”
“有你这句话,就算老娘这些年没白疼你!”
薛梦眉擡手一点聂昭的鼻尖,飞快拭去眼角的泪。见她面上俱是波澜不惊的坦诚,她不由又问,“灼灼,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么?”
聂昭沉默少许,摇头笑了,“倒不是早知道,只是,知道了也不怎么意外罢了。”
“我知道老聂不可能说与你,他是最疼你的人,绝不舍得令你为难的,所以一定会将我的身份仔细藏好。”
聂昭微笑,默然感喟着老聂待她的良苦用心,一边却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蒋邱文邀她南下疗养时,她原想联络眉姐同行,可才刚与陈雪堂提了一嘴,梁画玉便登门造访;
北方开战以后,她多番拜托陈雪堂打探薛梦眉的下落,那人也是闪烁其词,显然有事相瞒。
这些蹊跷事,当时不觉什么,如今回想方觉事出有因。
原来,悉心隐瞒着薛梦眉身份的不止有聂征夷,还有一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不令她陷入两难境地。
一道汽笛声打破了聂昭的思绪。
“是陈先生派车接你来了。”薛梦眉挺身一望,见那车子安静停靠在数米外,似乎并不打算近前相扰,不禁由衷地道,“我知道你与陈先生是假夫妻,可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待你的!灼灼,你听眉姐一句话,珍惜眼前人啊!”
聂昭跟着薛梦眉的目光一望,没说什么话,低头莞尔笑了——
陈雪堂的真心相待,她哪里是真的察觉不到?只是,她的心被那个人占得太满了,这些年总是习惯将一切情意都隔离在心门之外。
直到生死顷刻,直到陈雪堂讲出那句愿意去找寻爱人的话,她才终于感受到,那比子弹射入心口更痛的滋味。当时她便决定,若能不死,便当新生,从此珍惜眼前人……
聂昭站起身,恰逢风起,蓦地掩口呛咳起来。薛梦眉立即将她扶住,不断轻抚她的背,紧蹙着眉问,“有没有好一些?”
徐孟冬见状赶忙下车,大步迎上前来,聂昭已渐渐止了咳嗽,想说话却还说不出,只是摇头示意二人无妨。
一丝痛惜自t薛梦眉眼底掠过,她的笑容却依旧明快,看一眼徐孟冬道,“好了,灼灼,眼看天就要黑了,快回去吧!”
聂昭点点头,脸颊因呛咳而显得潮红,喘息半晌又问,“眉姐,你要去哪里?我载你一程吧。”
薛梦眉一笑摇头,“不了,我们不同路。”
聂昭怔神,一时有些恍惚,到底也只是点了点头。跟随徐孟冬行到车边,她又转身,“眉姐……往后,我还可以去找你么?”
薛梦眉下意识想回绝,可望她泛红的眼,几经沉吟,到底还是压下喉中哽咽,一笑道,“没问题啊!我在石库门开了一家酒铺,叫醉雨话婵,想我了就过来!”
坐上汽车良久,聂昭才彻底平缓下来,问道,“陈长官还在开会么?”
“军事会议已经结束了,不过陈长官顺路去了陆军医院,说是为您取药,八成能与我们同时到家。”
“嗯。”聂昭点头放下心来,似乎疲倦得厉害,就那么闭目倚靠到后座上。
汽车走走停停,人也半梦半醒,隐约感觉车子良久停滞不前,四下渐渐嘈杂起来。睁眼去看,原是行到了南京路上,明珠戏馆门前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兴许今日有梁画玉登台。
浩然正气冲霄汉,
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婉转,
风叱云咤也缠绵,
老将军珍重,
此身经百战,
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
聂昭闭目去听,耳边绕梁遏云,竟像是从她心底发出的唱腔。眼前又是那个春风摇曳的午后,有人扬幡擂鼓,有人饮茶斗舌,有人撩起门前珠帘,引着那个长衫飘飘的男子将戏腔踏破……
一出《赤壁》唱完,梁画玉也退场,换了陌生的戏者登台。人群渐渐散了,为车子疏散出道路。聂昭听到徐孟冬发动起汽车,将要驶出路口,却又听得一道柔缓入耳,细细袅袅,欲说还休——
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
一掊土是断肠墓xue,
再无人过荒凉野……
三尺白绫若赐我,
可愿葬我于君侧……
惟愿取,
恩爱美满,
地久天长……
眼皮蓦地发起烫来,聂昭却仍未睁眼,只有一缕泪珠流下。
不知多久过去,直到那唱音消散无踪,她才终于睁了眼,打开手包,从夹层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新闻纸。
从德女中的毕业合影上面,那个名叫沈唯的女孩站在最前排,眉眼弯弯,满面笑容。照片上方一侧的版面,是一身警服的她与阿东的合影。执起纸张,朝着窗外的街灯去望,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还是那道眉,那双眼,那场雪,还有那段永不褪色的风流。
一阵风吹进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聂昭恍惚的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连忙将新闻纸覆手撂下,掩藏了那个身影——
既已决定将这项计划彻底交付南京政府,那么,这仅存的一件能将她与沈唯牵连起来的质证,便也该销毁了。
“孟冬,你带了打火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