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露却没接,干瘪唇间吐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方才也是你么?”
陈雪堂略一侧首,似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李行露倒显出难得的耐心,撑着手臂微微坐起两分,双眼继续盯在他身上,“我是问,我昏迷的时候,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张小姐照顾你。”
“张小姐?”李行露挑眉重复一句,目光游移仿佛回忆着什么。
陈雪堂见她动作吃力,正欲上前相扶,她却勃然变了脸色,一把将他推开,乏力跌向床边——
这一下牵扯了肩膀的伤口,李行露伏在床边喘息良久才终于调匀气息,却是一句痛也未喊。陈雪堂也不再上前,只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蓦然擡眸,盯向他道,“你说的那个张小姐,是叫张照若吧?霞飞路爵士西餐厅的女领事,暗中为你做事好些年了,非常忠诚,我一眼就看出她喜欢你了。”
陈雪堂不置可否,“连爵士西餐厅都查到了,看来,你为了对付宋方州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李行露得意笑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向陈雪堂,喘息却抑制不住地越发急促,手臂也已颤抖,仿佛方才那大段的话已耗尽了她的力气。
“有没有,糖果?”
“什么?”
“甜的就行,我从小就有饥饱痨症,现在感觉,要虚脱了。”
陈雪堂略一怔愣,倒也当真推开房门,冲外头吩咐了一句什么,回来对她道,“糖果没有,我叫人煮些糖水给你吧。你太瘦,跟我妹妹一样瘦,她也自小便有这个毛病。”
听他再度提起妹妹,不知怎的,李行露竟感觉心里窜起一股火来,不由就将脸往里一侧,身子也挺直,“不必煮了,我不需要!”
她这瞬息万变的脸色,陈雪堂却浑不在意,只点点头便重新坐回椅子当中,“不需要也好,我们也快些进入正题。”
李行露转过头,他已开了口,“刺杀顾华奇的人是你。”
那话语并非疑问,而是笃定,令李行露心里突地一跳。
“那又如何?”
李行露不动声色地反问回去,望进他毫无涟漪的眼,听见他毫无起伏的声音,“你刺杀顾华奇,为的并不是取到那人性命,而是为了抢在宋方州之前出手,破坏他的行动。你需要顾华奇安全抵达南京,当面向上头讲出那件足可令他加官进禄的机密,也就是,当年那个搭救了十余名共党的人其实并不是李昆展,而是宋方州。而配合宋方州一同完成那次行动的,便是藏匿在民国政府多年的陈某人我。”
李行露点头。
陈雪堂显然也不意外她的回应,只继续道,“这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你在武汉对顾华奇出手,受了伤,随后不顾死活地跑到北平去,就是为了撞见我与聂昭。你知道,南京方面不可能放过这桩案子不查,到时就会查到,是我陈雪堂救下了身为刺客的你,这无疑能为顾华奇的举发提供更加有力的佐证。”
他顿一顿,眸中愈发浮现冰冷的光,“李行露,小小年纪,你倒是真严谨。”
李行露始终沉默听着,显然没想到一切都已被他料到,却也未显慌张。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流淌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绽开诡异的花朵,“既然一切都想得这样通透……陈长官,却为何还是救了我呢?”
陈雪堂略一垂眸,随即轻淡地道,“因为,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李行露笑容一僵。
触及他目光,分明是极清冷的,却叫她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暖与希冀。
她不自觉就倾了身子近前,“你,你方才说什么?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陈雪堂似乎不解,她却等不及了,脱口去问,“你不想我死吗?”
陈雪堂兀自缄默着,未及开口,适逢张照若端了糖水进来。
李行露霎时敛了神情,别过头靠坐回去,只用余光去看陈雪堂起身接过糖水,张照若却没走,而是低低地问他,“夫人传了话过来,问您今晚是否回去,说是有要紧的事找您谈。”
陈雪堂回眸看一眼李行露,沉吟片刻才道,“告诉夫人,我迟一些回去。”
“那,李小姐的事呢?还是说没音信么?”
“嗯,先这样回吧。”
“是。”张照若恭敬点头转身,房门关闭的一刻,李行露已露出粲然的笑,“为什么不告诉聂昭啊?你怕她想通了我的居心,要我的命啊?”
陈雪堂身形一顿,不得不承认,这丫头脑子转得十足快,懂得辨人识心。
他有意将李行露身在此处的消息瞒下来,的确就是担心聂昭那个暴脾气,生怕她一时冲动对这丫头动杀心,过后免不了后悔,更免不了与宋方州起冲突。
他扫了李行露一眼,一干心思皆都压下未讲,只淡淡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李行露却是眉梢一挑,眯着眼俏皮地道,“我劝你还是跟她坦白。我好歹是个女子呀,哪日叫她发现我被你藏在这里,这可是金屋藏娇的罪过,不同寻常的!那女人生起气来我见过,吓死人了!”
陈雪堂这一回却没应声,只端着糖水走近。
李行露等了半晌,见他一丝想要代劳的意思也没有,便闷闷地自顾接过来,低头咕嘟咕嘟喝着,目光却还始终留意着他的神情。
提到聂昭,他的神情好像有点落寞,像有意躲避着什么似的……
她的心里怎么也有点难过呢?
她不由就将碗一撂,极仗义地道,“聂昭心里有你!你真别玩火!”
“是吗?”陈雪堂终于开了口,却像敷衍着小孩子一般,随后便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喝完了糖水,何时才愿意闭嘴。
李行露“哼”一声,继续去喝糖水。
陈雪堂低头看一眼腕表,随即起身去拿外套,一边道,“你休息吧。张照若今晚留下照顾你,有事你叫她,门外我还留了几个侍卫,你最好不要妄想逃走。”
李行露一手拄了下巴,歪头噘着嘴看他,见他朝门口迈出几步,忽又驻足——
踌躇良久,陈雪堂终究还是回过身来,只看她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语声好似并不经意,“她……她是与你说过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