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又吸了口烟,端着手臂道,“这几年啊,我跟方州走得近,我看得出他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我也知道,他没少打听你的消息。只是呢,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可恶,越深爱的人就越往外推,他是怕连累了你。”
聂昭默然听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擡眸微笑,“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喜欢公平竞争呀。”金太太笑容不减,歪一歪头,湛蓝眼眸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我了解他,他那张嘴啊,断然是不肯将这些心里话讲给你听的,你们之间若存在着误会,我就是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啊!”
这段话讲下来,她神容是如此坦荡,哪里像是女子间争锋吃醋的模样?聂昭不由莞尔,徐徐吐出一口烟来,转念只觉“争风吃醋”这字眼委实玷污了她,又问道,“你的心思,他清楚么?”
“你说呢?他是那么一个精明的人,一眼能将所有人看穿,你说他清不清楚我的心思?”
“分明清楚,却不知道拒绝,实在可恶。”
“不不,这不干他的事!他其实早就拒绝过了,是我不死心,总想再试试!”
聂昭眉头一皱,“你怎么帮着臭男人说话?”
金太太微愣,骤然展颜,大声笑起来,“对,妈的,臭男人!可恶的臭男人!”
算起来,二人相识也有四年了,这倒是第一回面对面地说说话。聂昭忽然注意到,金太太笑起来的模样很特别,俏皮里透着一种难言的媚色,莫说男子,就是她,眼下也越发喜欢这个女子了。
哪知道,未等她开口,却被金太太抢了先,“聂小姐,我真喜欢你!跟你聊天真有趣儿!”
两个钟头后,列车顺利驶入下一站台,码头已遥遥在望。聂征夷坐在窗边,回眸见聂昭仍然靠在他肩膀熟睡,昏暗车灯在她面上投下一片阴影,遮去了憔悴。
这几日来他始终昏迷,宋方州也不在身边,可想而知她一个人面对了多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种忧虑与疲倦中撑过来的。
一时心下疼惜,聂征夷凝视聂昭良久,分明听到了随从提示列车即将进站的声音,却仍不愿唤醒她。他不自觉就擡手撩起她脸上的发丝,仿佛想要再看清她些。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转醒,只又往他身边靠近几分,竟还睡得更沉了。
聂征夷无奈地笑。他想起这丫头说过,最厌烦就是他身上的烟草味儿,可又离不开这烟草味儿,闻着才安心,睡觉才踏实……
最后一段铁轨驶完,影影绰绰的灯火浮现在窗外,已能清楚望见码头。虽是深夜,旅客与行人仍然络绎不绝,另有不少货船来来往往,穿梭不歇。
这景象令聂征夷生出一种感觉,好像码头就是人生的聚散之地。恍惚见得江水荡漾,倒映着行人与船只,匆匆间稍纵即逝,犹似旧日光阴。
譬如当年,他就是在这里与陈相宜分手,看着她登上轮渡,慢慢离开他的视线。那时候,他以为只是寻常一天,却不知是最后一面。
聂征夷右胸的伤口忽然痛了一下。
更痛的地方却在左边,已经痛了三十几年……
近来,他总是频繁地忆起陈相宜,有时是在梦里,有时,他也辨不清那究竟是不是梦。她的眉眼无比清晰,依旧是旧时的模样,未着脂粉的面庞明艳艳的,齐肩的短发乌黑发亮,穿的是阴丹士林褂裙,眼里焕发着独一无二的神采。
眼下,望见了窗外码头,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预感这长久的思念兴许已到尽头。他不知道这预感从何而来,却也并不畏惧。
打从陈相宜离开的那天起,他便无所畏惧了……
列车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
聂昭蓦然睁眼,一眼望进聂征夷凝视的眼眸,他却瞬间移开了目光,拍拍她的肩,语声十足轻快,“到站了,丫头。”
“到站了?”聂昭飞快清醒过来,站起身,见金太太从后一节车厢行过来,已换了身寻常民妇的打扮,郑重对她道,“我与聂先生从这里下车,改走水路北上,聂小姐,你与陈二公子继续乘这部专列去南京,与陈总长汇合。”
聂昭立即点头表示会意,却是不由地垂了垂眸。
明知金太太的安排自有道理,可她还是担心聂征夷的伤势……
未及开口,聂征夷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伸手一揽她的肩膀,笑着将她带到身边,“行行行,舍不得就再跟我走一程,别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