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不记得医生是何时为她打上吊针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这一觉睡得极沉。
醒时烧已退了,喉咙也不痛,唯余手背上的细小针孔,还有陈公馆外的霞光万道。
房间里静得出奇,聂昭唤了两声“雪堂”无人应,便拿起一件披肩往外走。
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眼便望见陈雪t堂的背影。
他坐在阳台的一张小圆椅上,白色衬衫的袖口挽起来,低着头,似乎正借着窗外夕阳修补着什么。
是那把折扇么?
聂昭探身望了一望,未及看清,却见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过来,自己搬过一张小板凳坐到陈雪堂身边,“爸爸你真好!我最喜欢这把扇子了!”
陈雪堂擡起食指放到唇间一比,压低了声音微微笑道,“低声些,妈妈在睡觉呢。”
聂昭没出声,雪白睡袍被霞光染上一抹暖色,披肩不经意从臂弯滑落,她却忘了去拾,只静静地看着阳台里的父女俩。
陈月遥嘟着嘴,“嘁,妈妈不喜欢遥遥,遥遥也不喜欢妈妈了!”
“妈妈怎么会不喜欢遥遥呢?”陈雪堂无奈地笑起来,张开手臂将女儿环入臂弯,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轻轻地道,“妈妈只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遥遥就当是让着她,以后不和妈妈吵架好不好?”
陈月遥不情不愿似的点了点头,又立马摇头,“可她欺负我!”
“这一回算遥遥大度,往后呢,往后她若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爸爸,爸爸替你主持公道!”
“好,爸爸真好!”说着,陈月遥已经扑到了陈雪堂怀里,险些踩上刚刚粘好的折扇。
陈雪堂大惊失色,一手抱住女孩,另一手连忙就将折扇收了起来,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聂昭垂下目光笑了,鬓发垂落抚过脸颊,带起一阵酥酥的痒。
即使那笑声极轻,也还是吸引了陈雪堂的目光。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一眼,随即亲了亲女儿的脸颊,示意她回到屋子里去玩。
待陈月遥捧着折扇离开,聂昭才缓步上前,坐到陈雪堂身侧,听那人问,“怎样,烧退了么?”
“嗯。”聂昭点头,沉吟半晌才再度开口,“我有几句话找你说。”
“李行露的事?”
“是,对不起,我伪造了你的——”
“也不算伪造吧?倘若我在上海,也会亲自去将李行露带出来的,你不过是帮了我的忙。”
陈雪堂含笑说着,看见聂昭目光里的疑窦,不由正了神色,徐徐道,“抵货会以抵货为名,行敲诈之实的行径,远不是李行露一个人的问题。此番南京之行,我已将此事汇报给了老师,还有几个部长也都反应过此问题,现在南京政府意思明确,就是要彻底整顿。这个李行露,不过就是个出头鸟,替罪羊,罪不至死。”
“可是,我分明看到枪毙李行露的布告,难道不是你的意……”
语至一半,聂昭霍然醒悟——
回想彼时不欢而散,次日一早陈雪堂便启程南京,她始终也没有机会探问他的想法,只知是他遣人逮捕了李行露,后来又见枪毙布告。
现在看来,逮捕李行露的确是陈雪堂当晚下的命令没错,可那枪毙布告下发之时,陈雪堂都已经在南京了,显然就是有人趁乱作祟,妄图假借陈雪堂之手推出李行露这头替罪羊,为抵货会中真正实施敲诈的势力做掩护。
巧的是,宋方州的求助来得及时,她见到他的电报便什么也没顾不上了,就那么堂而皇之地以陈雪堂的名义将李行露带了出来……
“抵货会的势力……会不会与日本人有关?联想到近日盛霖公司争占地皮的事,我觉得,这两件事兴许会有勾连。”
“嗯,我也是这样考虑。”陈雪堂点了点头,看聂昭仍是苍白的一张脸,不由一笑,柔声道,“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一切有我。我去叫士梅预备饭菜吧,你再去睡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聂昭点点头,见那人站起身来,立即又拉住他的手臂,“雪堂——”
“嗯?”
“李行露,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打算……”陈雪堂略一沉吟,清逸面上掠过一分难见的复杂,还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打算将李行露交给宋方州,这本就是他拜托我的事。”
聂昭没说话,只别过目光,向庭院里望去。
陈雪堂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又坐了回去,歪头轻轻地问,“你不高兴?你觉得这安排有什么不妥么?”
聂昭当然不好意思说,她昨夜与宋方州闹僵,赌气说了不论如何也不会将李行露交给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的话。
陈雪堂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啊”了一声便笑起来,不去看她窘迫的神情,“你若不愿将她交给宋方州......这样吧,我听说这丫头会开车,你觉得让她留下当司机如何?正好补上梁岱峰的位子。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我答应过宋方州照应李行露,总不好就这么……”
面对他的了当,聂昭总是无奈,眼下除了点头答应,也实在说不出旁的话来。
门外靴声已踏破平静,“陈长官,有消息到!工部局刚刚下了文件,明珠戏馆那块地皮要强制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