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李昆展与津田良二的介绍人,宋方州当然知道,这二人起初经营的是烟土生意,渐渐却演变成了鸦片走私的交易。
禁鸦片始自清政府。清政府规定,洋船进入中国海港,船上不得携带鸦片,开烟馆者议绞、贩卖者充军、吸食者杖徒。然而,李昆展利用的却是英法租界,因是洋人管辖区,中国法律鞭长莫及,只需同洋人利益均沾即可。
无可奈何,宋方州便动了取代李昆展的心思。
指使梁画玉挑起陈明光与李昆展的矛盾便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此后诸般计策,目的皆是为了扳倒李昆展,接手他的贸易公司,从而一步步瓦解与日本人之间的走私勾连。
可就在此时,冒然恢复的“中华共进会”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今年三月,民国政府正式做出了“疏俄亲日”的决定,共进会开始大肆捕杀共产党人,李昆展这条亲日的走私线路便再无人干预得了!甚至,津田良二已不屑伪装,公然对身处要职的宋方州抛出榄枝,以李昆展的身败名裂为礼,邀请他成为新的合作伙伴。
宋方州明白,现如今,即使他成功取代了李昆展、将犯罪证据公之于众也没用了。因为此事牵涉太广,政府中共享利益之人也太多,上头根本就不会处置。
既然如此,他便逼迫上头来处置——
以陈雪堂总绾淞沪兵符的势力,以宋方州在政商两界举足轻重的地位,还有什么,比这二人各执一词的扑朔案情噱头更大?比一日内全然相悖的两篇报道更抢眼?还有什么,比牵涉了南洋商会大千金的三角恋情更诱人?
当全上海的目光俱都齐聚过来以后,“武装运烟”四字才能真正彰显出撼动人心的威力——
果真,仅短短三日,上头便已抵挡不住群情激愤的舆论压力,钦派了南京的官员到沪,彻查卖国丑行,津田良二这条走私线路算是被彻底掐断了!不仅如此,庭审至今的这半月时间里,宋方州已陆续供出了涉案其中的亲日官员一十六名,主审官聂征夷杀伐果断,所有涉案者一并拘捕,处罪从严。
可聂昭却知道,这并非宋方州全盘的计划——
“中方这边的涉案者清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矛头该指向另一边了吧?”
聂昭霍然开口,聂征夷听得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目光中不乏称赏,“丫头,你心思转得真快。”
“我只是了解他。掐断一条走私线,拔除十几名叛国者,这勋劳虽说也不小,却不是他瞧得上的。”
“没错,他真正想做的,还尚未开始……”
聂征夷的语声渐渐轻了下去,叹一声道,“明日起,审讯的重点便将转移到日方,宋方州会一口咬定,石t川商会背后并无其他势力,以此获得津田良二的信任,成为一颗彻底嵌入日本军方的钉子。”
聂昭静静听着,虽在意料当中,却禁不住问,“那,那么,会有刑讯吗?”
聂征夷没应答,凝神望向天边的长虹,紧蹙的眉,无法舒展。
聂昭想说话,心中几番翻涌,却是连牵动唇角的力气也没有了,良久才问出一句,“一定要这样吗?”
“津田良二始终都不信任他。”聂征夷终于开了口,转身迎向她无措的目光,顾不得心下疼惜,就那么一句句将她仅存的希望击碎,“记得吗?陈公馆门前,曾有津田良二的人试图劫持你,用你控制宋方州。就是从那时起,宋方州笃定,津田良二其实始终都防备着他,若想取得信任,他就只能选择这条最凶险,最极端的路。”
“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聂昭淡淡地开口,平直目光往外望着,一丝神情也没有,仿佛全无喜悲,唯独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的倨傲。
聂征夷也不再说什么,只静静陪她坐着,见她忽然捂了脸,涔涔泪水顺着指缝流出,却是无声的,唯余暗无血色的嘴唇颤抖不断。
“丫头。”他哑声唤她,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终于听到她凄楚的呜咽,撕心的喘息……
只是,这放肆的悲伤,于她来说,已太过奢侈。
有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他还是要讲——
“哭够了就打起精神来,他有他的战场,你也有你的,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聂征夷拍拍聂昭的肩,迫使她迎向他的目光,眼中铁血已现,“下个礼拜便是陈老夫人的寿辰,你得去一趟。”
聂昭赶到陈府正当其时。
本就煊赫的沪上陈家,经此风波更是如日中天,前来贺寿的不止亲眷故交,更有不少政商要员,一大清早便络绎不绝。
陈雪堂亲自赶到府外迎接,一路领着聂昭进来,周遭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聂昭今日穿了件京红色繁绣旗袍,娴雅端庄;陈雪堂则是一身湛青色文锦长衫,丰神俊朗。二人相携来往,众人纷纷议论着燕侣莺俦,占尽风流。
陈老夫人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身形富态,满面光彩。聂昭随陈雪堂近前问安,奉上一张太湖绣娘手作的南海观世音绣像,质地光润,美轮美奂。
陈老夫人礼佛,对这样一份礼物自是大感欣然,不仅收下,竟还当场取下了腕上的玉镯相赠,其中含义已不言而喻。
亲眷间寒暄了一阵,便已开席。
戏台上唱的是《龙凤呈祥》,聂昭坐在陈老夫人身旁,另一侧是陈明光,却未见得梁画玉身影。陈雪堂忙碌不断,始终应付着前来叙旧与攀谈的宾客,聂昭从旁望着,不觉也为他感到疲累。陈老夫人热心,不断往聂昭碗里夹着菜品,堆做小山一般,她却食不知味,勉强咽下,便始终盯着一碟冰糖杨梅去吃。
好容易挨过了寿宴,陈三小姐又拉着聂昭去打牌。喧闹了小半日,眼下她是当真感觉头脑发昏,一阵阵地犯恶心,正不知如何推脱,却见陈雪堂出现在侧——
“你们几个自己玩去。”说着,陈雪堂已牵了聂昭的手,终于带她从衣香鬓影中脱身出来。
此刻明月初升,晚风凉爽,吹散了满腔纷乱,一轮冰魄徐徐照亮了陈府的后花园。
二人沿着石子路走,聂昭率先笑道,“看得出来,你在你们家是铁面大王,小孩儿全都怕你。”
“老三最顽皮,也就是我,才能管教她几分。”陈雪堂笑得无奈,负了手,转眸望她,“我们家孩子多,一整日喧喧闹闹的,实在辛苦了你。”
“这有什么辛苦?我其实也很喜欢小孩儿的,爱陪他们玩,只是今日,今日,实在是身子有些——”
聂昭顿了顿,像是斟酌着什么。
见陈雪堂驻了足,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她索性就长呼了一口气,正色道,“有件事,我想,找你帮忙。”
“但说无妨。”
“我想见他。”
“这不行。”
“我知道这不应该,很难为你,此案事关重大,狱所守卫之严密自然非同寻——”
“与这无关。”陈雪堂径直打断聂昭的话,望她片刻,不由地怅然一叹,徐徐道出原委,“此事从始至终,他只拜托过我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要让你见到他现在的模样。”
聂昭怔住,心里荡开一种疼痛,丝丝层层漫上心口,再至咽喉,惊起浑身的战栗——
她蓦地转过身去,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陈雪堂一惊上前,连忙扶住她的手臂,见她双眼通红,发间浸满了汗,不待开口,她已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语声隐有哽咽,“我只见他一面,一面就够了!我真的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他说!”
“你——”陈雪堂脱口,未及道出心中的猜测,却听身后一声禀报——
“陈长官!”
二人双双回头,见徐孟冬大步近前,语声压得极低,“陈长官,有不明身份之徒混入狱所,就在刚刚,已将宋方州劫走了!”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