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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尽 古月阿酒 1949 字 3个月前

“因为害怕呀!”梁画玉耸肩一笑,目光穿越多年光景,仿佛谈论着旁人的往事,就那么慢慢开口,“当年我跟着眉姐一同去找你,见你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手脚还缠着绳子,跟死人没两样。我吓坏了,生怕自己有天也沦落到这步田地,趁夜从眉姐房里偷了些银子便跑了。我记着有位南方的客人说过,大上海连街道都是金砖铺的,我便来了。来了才知道啊,什么金碧辉煌全他妈是幻想,上海的现实是什么?是斜桥弄一间草棚子里挤着五六个妓女,是黄浦江边光着膀子流大汗的苦力,你沿着外白渡桥往北走,走到租界外头去,还能看见吃死孩子的乌鸦呢!”

聂昭一言不发,听得心里憋闷,反观那女子倒是怡然自若,点起第二支烟又继续道,“在斜桥弄伺候了两年男人,我越想越不甘心,就想起眉姐说过,我这嗓子最适合唱南边儿流行的评弹。我攒了点儿钱,偷跑过两次,险些被那个洋婆子老鸨打死,第三回才算正经跑出去,随后找了个评弹师父,昆曲京剧什么的全学了。后来,在铜锅坊里唱戏的时候,我就碰上你男人了,他是个好人,没少关照我。”

梁画玉说着,见聂昭面露迟疑,不由收了口,小心地问,“我说错啦?你跟宋先生的事儿,不会是外界瞎传的吧?”

聂昭愣了一愣,随即莞尔,“我与他,确实互相爱慕。”

“那就成了,告诉你,宋先生对你可是真心,我认识他两年多了,看不错!”梁画玉单眼一眨,艳艳丹蔻一指聂昭鼻头,那狡黠的模样竟令聂昭错觉,回到了幼时一同躲藏在眉姐房间里偷吃米糕的日子。

聂昭心下一暖,笑容未减,也问梁画玉一句,“那陈明光呢?他待你真不真心,你喜欢他么?”

论应变推见,聂昭自然非同常人。只从在休息室见到梁画玉的第一眼起,她便断定,此人与陈明光已成了璧人一双——

虽说只是私宴,可主办者津田良二到底也是日本陆军大将兼商团代表,这样的宴会上,梁画玉的身份实在是不合宜。

除非,她是作为陈明光的女伴出席。

“真心?”梁画玉反问,忽地笑了,点点头道,“现在看着倒也真心的,不过,黄毛小子嘛,今儿一出明儿一出,能真心到哪日他自己都没数!喏,今儿又把我惹了,下午跟个比利时娘们儿眉来眼去的,全被我瞧见了!等着吧,待会儿出去了我也不会理他,冷着他几日就老实了!”

“哪里又来了个比利时姑娘?”聂昭哭笑不得,认真地道,“明珠,他陈明光若是这般心性,你可不能对他上心!”

“不,不,心还是要上一上的,毕竟人家口袋里很有几个钱,而且愿意给我花钱,这最要紧。男女之间嘛,其实也就这么回事儿。”

说话时,梁画玉面上始终带着笑容,事不关己一般,那是懂事的女人品评男人时才有的笑容。

聂昭叹了口气,却见她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沉吟良久才注视她道,“灼灼,明光刊登新闻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怪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明光他并不知道你我的交情,他只想对付李昆展,而我,在涮肉坊那日分明见到了你,知道你就在上海,却还是听从津——”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补个妆还要多久?”

二人转头,见大门开了,宋方州负手站在门口,似不耐烦。聂昭当然知道他不是无礼的人,选择在此时破门相扰,定是津田良二也在附近,听得到梁画玉说话。

“就来了。”聂昭与宋方州对视一眼,率先起身,从旁拉住梁画玉的手,用力地相握,给予她无声的谅解——

那桩旧事她早已释怀。起先见到新闻时的恼怒,也不过是以为宋方州利用了她,至于那则新闻本身,以及梁画玉受日本人胁迫刊登新闻的行径,她根本就不在乎。

“这报道刊登出去,难堪的是他李昆展,与我何干了?什么清誉,什么名节,屁用没有,见鬼去吧!”

聂昭凑在梁画玉耳边低声说着,后者噗嗤一声笑了,眼圈红红地道,“你还是同小时候一个样,总说些违世异俗的话,真不知道聂将军都找了些什么书给你看!”

聂昭也笑,二人一同往宴会厅里走,见宋方州回头看她,神色古怪地问,“女儿家的私房话这样好听吗?你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样,跟我说话怎么就凶巴巴的呢?”

“闭嘴。”聂昭转瞬敛了笑,用力掐了那人后腰一把,见他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声张的模样,不由暗呼痛快。

今日是私宴,宾客不多,只一张圆桌便够坐。

眼下人已到齐,聂昭跟着宋方州行过去,见桌边早已摆好了宾客名牌,拢共也只有七位宾客:

津田良二作为东道主自然坐在主位,右手边是两名日本男子,一人是刚刚擢升日本陆军省大臣的白川义则,另一人是个名叫上白石真彻的年轻人,左手边便依次摆着陈明光、梁画玉、聂昭、宋方州的名牌了。

聂昭将要落座,梁画玉却不放她的手,一边狠狠瞪向陈明光,就那么坐到了宋方州的位置上。宋方州与聂昭对视一眼,再看看大气也不敢出的陈明光,当即明白梁画玉这是又闹起小女子脾气,索性就落座到了聂昭与陈明光中间。

乐声轻启,宴会开席,侍者依次端上红酒,随即便上菜,精馔细脍尽是浦东风味。

介绍了一番在座宾客以后,津田良二率先起身,举杯道,“今日只是一场私宴,在座都是好友,不必拘礼客气。我先干为敬。”

宋方州待要举杯,却立即被聂昭按住了手腕。

她不动声色地将他的酒盏拿到身前,先是饮尽了t自己的,又将他那杯也饮尽,极力压制住对津田良二的反感,客气道,“方州身上有伤未愈,小女子代劳。”

“哈哈,蒋小姐巾帼气概,简直是木兰红玉!”

津田良二抚掌大赞,竟再度倒上一杯酒,径直来到了聂昭身前。荡漾的酒浆中,映照出那人微笑和善的脸,他缓缓举杯,眸中锋锐一闪,“在下听闻,令兄早在月余前便出海南下,却是至今未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