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警局门前,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讲,甚至不曾对视。到了门外,曾绍利将书箱往地上一撂,涨着一张红脸,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走啊?这书真挺重的。”
“我约好了朋友,他一会儿开车子过来接我。”
“那就行,不然你一个人搬不动。”
“嗯,放心。”
“天好像要下雨,你等等我,我去拿把伞给你。”
“不用——真不用了,我朋友很快就来!”
“啊,也行。”曾绍利也没坚持,就那么点了点头,冲着聂昭笑了一下。
缄默一阵,聂昭道,“谢谢你啊。”
“不客气……那我,回去了。”
“嗯,再见。”
“再见。”
说着曾绍利便转身,双手插进警服上衣的口袋里,略显肥胖的身影渐渐走远了,熟悉的汗臭味儿却还没散。聂昭始终望着,直到见他行入了警局大楼,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不必再强忍喉中的哽咽。
正待俯身去搬书箱,却忽见一个高大身影迫下,有人伸过手来,拿起最上头那本《变法通议》,翻开读道,“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
低沉而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聂昭臂弯的外衣悄然滑落。她却无反应,似从梦中惊醒一般,呆呆望着面前的人说不出话。
那人俯身将她的外衣拾起,望着她笑,“愣什么神儿呢丫头?怎么,脱了警服就不认得我了?”
被曾绍利那张乌鸦嘴说中,临夜时果真下起雨来。
聂昭怕书籍被淋湿,特地租了一辆马车,车身带有圆拱形的黄油布遮雨棚,挡得住雨点子,四面却还透着冷飕飕的风。
五月的哈尔滨,还在倒春寒的时候,下起雨来尤为寒冷。回到住处时,聂昭已冻得手脚发麻,好在雨也停了,不必犯愁搬书之事。
远远便见一部汽车停在街边。
聂昭走近几步,确认了那车子眼熟,便驻足。果真,一个满面倦色的男子从驾驶位上下来,正是宋方州。
不过半个月没见,眼下这个憔悴的他,倒叫她不大敢认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没有上前,二人就那么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对望。
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宋方州打破缄默,嗓音沙哑得难辨言语,“为何不辞而别?”
聂昭不语,只有修长的眉微微挑起,仿佛在讽刺他的提问。
宋方州略一低头,自嘲般笑了,“你不说我也明白。”
“那你还问?”聂昭冷冷开口,似连眼皮也懒得擡一下,就那么搬起书箱,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前走。他跟上去,望见她手里拿着什么,脱口便问,“你要到哪里去?”
“南京。”
“南京?”
他眼里的希冀一闪而逝,已跟着“南京”二字换作落寞;
她点点头,并不欲与他解释更多。
望她倩影离去,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惶恐至极,不自觉就开了口,“往后你都不打算见我了吗?”
“拒绝的人分明是你!”聂昭蓦然将整箱书籍摔到地上,几步行回宋方州面前,仰首盯向他道,“宋方州你记清楚了!是你不肯真心交付,是你漠视我的情意!我不为难你,主动离开不去碍你的眼,你却又不满意了?巴巴地表演这副深情模样给谁看?”
“我想你。”他蓦然开口,只这么一句便吞噬了她所有的怒火。她沉默下去,目光也移开,不去看他眼里的憔悴。
感受到他的手掌触上掌心,她下意识便用力拂开——
他闷哼一声,竟一连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眉间紧紧蹙起来,显然正极力忍受着痛楚。
“怎么了?”她骤然扶住他手臂,惊觉他皮肤烫得厉害,几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可他却别开目光,并不与她对视。
“怎么了你说话!”她彻底慌了,目光不断搜索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衬衫领下隐隐透着的白纱,不由分说便一把将那领口扯开——
厚重棉纱兜背缠过,胸骨处,隐隐一块指腹大小的血迹,像是枪伤。
他望着她,苦笑着道,“我听了你的话,认真练了许久的枪,如今枪法还算可以……并没有打死自己。”
聂昭睁大了眼,一时不能言语,却见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继续道,“不若此,日本人又怎么肯相信,共党之事与我无关?”
他靠近她,握住她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波澜起落,声音已近乎哽咽,“开枪的那一刻我便想,若有命活下来,便来找你……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切都讲给你……只是,别再这么不辞而……”
一个“别”字余音未尽,她已仰头,双臂环过他的肩颈,狠狠吻住了他的唇。他略一僵愣,转瞬裹紧她的腰身,激烈地回吻她,再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