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我未来破
2001年1月25日,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鱼贯而行,他们基本都穿着简约的衬衫和长裤,大部分是上白下黑。这里的村民认识他们,叫他们“后山造假药工厂的”,而他们自己也有一个归属的名称,叫BNW。
他们是来找实验体的,或者说“收购”。越是偏僻的村落,越是敝帚自珍地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公路通不进大山,现代文明的新鲜空气也进不来。比如对于生男孩的渴盼,女孩是没有用的,是“赔钱货”,有些一生下来就被扔进山里作野兽饲料了。
女孩们不被他们当成人,但杀生终究让他们心里难安,这时候就要感谢第一个为地下“生意”牵线搭桥的人了。他们摆脱了不想要的女子,还得到了钱,另一边得到了稳定的实验体供应,这是双赢的合作。两边互相保守着秘密,两边都心照不宣。
颜旭,研究员B010,第一次参与这项行动,默默随着队伍走着。外向的同事聊得热火朝天,而他和他的朋友都不是善于言辞的性格,干脆离别人远了些,默默并排走着。
“你们有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他突然问。
“你耳朵太好了吧!现在还没进村子呢。”同事调侃。但颜旭笃定一定听到孩子哭了,他顺着声音走了几步,看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乱石滩上躺着一个婴孩,在襁褓中放声啼哭着。冬天水位低,它得以留在这里,若是夏天早就被冲刷走了。
“交给你吧。”B009——邢德生说,“这是你发现的,应该算到你的名下。”
颜旭这时已经看到了她是个女婴,他抱起她,从此有了第一个实验体,按照BNW的命名规则,她该叫YAN001。
他按部就班地拿她和其他孩子做着实验,偶尔也会心疼,但既然是研究必要,努力克服就好了。直到那一天。
“你能看到吗?YAN001?你真的能看到?”
共享视觉让他得以领略YAN001的眼中世界,那是微观的投射,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的细胞被她用肉眼就能捕捉,而且看得更真、更全。
这一定会有用的!颜旭敏锐地兴奋起来。BNW高层收到一份来自研究员B010的申请单,请求给予实验体YAN001接受教育的机会。在权衡了一番利弊后,请求被批准,但实验体永远只能是实验体。
“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叫我老师吧。既然你还是读书识字,也不该只有一个编号,还是起个名字吧,就叫……叫……”他对文学实在没辙,半天想不出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小溪’,怎么样?”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命运改变的开始。
得到新名字的颜小溪转了转眼珠看向他,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哝。颜旭无瑕分辨心里涌过的一丝暖意是什么,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本生物书,开始教她识字。
实验台上的皮带被解开,女孩脸色苍白,额头上渗着汗珠。颜旭朝她伸出手。
“B010,你干什么?”
“哦,没事。”颜旭随口说道。刚才怎么生出了一种冲动想要抱一抱她呢?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教的什么都能全盘接收。对于成年人来说生涩难懂的概念,她都一一记住。只是不知道究竟理解了多少,不过不用急,她有的是时间慢慢体会。她不能像他小时候一样去上学,去看外面的世界,但他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包括那些曾经被忽略了的部分。
“老师,什么是自由?”
颜小溪和他一样话不多,每次开口都是在问问题。
“自由就是……”颜旭讲了一通,但对着毫无自主权的实验体讲自由,大致相当于对牛弹琴吧。颜小溪一直迷茫着,甚至没有再追问什么——“自由”的概念并没有植入她的脑海,也就无从可问了。
“等你理解了,恐怕会痛苦到恨不得死去吧?可我也做不到把你教成一个纯粹的工具,你是一个人啊……小溪,至少,你该有个追求,就像河流最终要入大海一样。”
她的眼神告诉他,她还是似懂非懂。
颜旭第一次感到了实验体的痛,是被药物折磨的疼痛,是囿于黑暗看不见未来的压抑。
教育所有实验体的提案被驳回,A001凄惨地死去又被抛尸荒野。颜旭更加沉默寡言了,如果说之前他的内向是疏离的腼腆,现在的他就宛如活着只为了恨的行尸走肉。只有邢德生听过他坦露心声,但他也不理解他,他是个重实用的人,不像颜旭有如此多的道德负担。
颜旭也做不到他认为的“不择手段”,BNW要变天了,邢德生来提醒他,可他一心扑在研究上,再怎样斗争也波及不到他,清者自清。
“杀人了!”
什么声音?刚才似乎是……枪声!哪来的枪?颜旭大脑飞速转着,听着还不只一把枪!他没能规划好逃跑的路线,一枚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
“老师?”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看见那个女孩站立在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汩汩流血,并没有哭。她听上去那样平静,那样冷漠,只有颜旭知道,那是朦胧见证生死之别的忧愁与悲戚,而她拥有着却无法体会。
痛苦的回忆吗?
颜小溪很清楚,这是她系统记忆开始的地方,从她看见颜旭的尸体,并以细胞失活判定其死亡开始。
她现在无法感受当时的情绪,当时是痛苦的吗?
有可能。颜旭是对她好的人,他死了她就会感到痛苦,这符合正常人类的情感模式。
那天后来,她被B009,也就是现在的人事保护着躲在死角,那应该是她的能力有利用价值,所以他们不会让她死。一个没有实验的晚上,B009在没有事的前提下叫了一声“小溪”,她没答应。
记忆突然展开到这里,颜小溪有点迷茫,当时发生过这样的事吗?她只能确定从那以后人们都把她叫成“小颜”。
第一次见到林笙和姜弋,她也拒绝了“小溪”这个称呼。她为什么会排斥这个称呼?颜小溪试着自己叫了一遍,感觉很怪,无法形容,像本该找到什么东西,而它却不见了。
她又看见了稍微大一些的自己,骨髓里的疼痛如影随形,那时候她已经习惯得一声不吭了。所谓唯一有知识的实验体,她也帮着研究员们打点下手,比如现在看到的这一幕。
针头进去,还是幼儿的实验体开始大哭起来。因为她感受到了疼痛,所以哭泣是正常反应,抗争和逃跑也是正常反应。但是BNW需要完全服从的实验体,所以她刚从实验台下来就被绑到了电击床上,这是对实验体的惩罚措施,通过负面反馈,形成条件反射的服从回路。
她也接受过电击,颜小溪想到这一点时,发现场景成了自己被绑在那张床上。
她的感受神经一切正常,电击能够让她疼痛,但长期的疼痛已让她的接受阈值提高,所以她没有哭。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变化吗?似乎除了生理的疼痛,她应该还有一种额外的感受,精神上的。
精神的痛苦会是她情感缺失的诱因吗?或者也是“条件反射”训练的一部分。
颜小溪又看见一个房间,里面是一排排的铁床,这是实验体睡觉的场所。有一个实验体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嘴角挂着微笑,她旁边的孩子眼神木然,像是原本装眸子的地方被掏出了两个空洞。
她为什么要笑?
颜小溪回忆起来,她见过实验体死去的时候,大多数实验体都笑着。她原来以为是药物影响了神经或肌肉,但查阅了各种说明书,使用的药物并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那么,可以推测,他们是主动笑了。
为什么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