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像个风筝。”高嵘接住他的话,“那我是你的锚,是你的风筝线。”
池兰倚又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大多数官司都是在A城打的,只有和KW集团的官司是在B城打的。”池兰倚说,“上辈子的26岁,我们吵架吵得很厉害。到了B城,我没有和你住在一起,而是托华晏帮忙,住在他的一栋房子里。”
“我记得。”高嵘说,“你可把我气死了。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我绿云罩顶。”
“后来,我们在这家法院里赢了官司。KW集团败诉了,他们道歉了,民间舆情空前,所有人不仅把我们当成时尚界的英雄,还把我们当成国家的英雄。你费劲心力找的资料和漏洞,找来的律师团队很厉害。公司收入大增,我们再也没有了经济危机。”
“开庭前,我的新设计拿了国际大奖,又因为绣屏的传统工艺,被政府选中去做文化保护项目。‘池兰倚’这个名字再度响彻世界,最高委员会也向我投出了橄榄枝……我们的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池兰倚絮絮地说着,雪花不断落在他的头上,高嵘就不断帮他拂去。
但雪花太多了。他们的头上都是一片花白,像是两个年轻人坐在这里,却一夜之间一起白了头。
“你很厉害,我也很厉害。我们一起把览祎推上了高峰。马上就可以上市了,连华晏和他的堂姐都这样说。华晏苦笑着说小看了你,没想到一个从前没涉足过这个行业的富二代投资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他说,你们俩看起来一点都不搭。没想到,竟然配合得这么好。”
这是一场空前的胜利,在这场创业必经的大难题中,两个人都赢了。
“但是……”
我知道,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26岁那年,在法庭审判结束后。
法庭之外记者云集,到处都是聚光灯,到处都是向他们伸出的话筒。池兰倚在这堆涌动的人潮中,被推到了和高嵘站在一起。
他们必须要站在一起,因为他们在一起,才是这个公司。
他们穿越拥挤的人群,没有去庆功宴,也没有坐飞机回A城。B城的天气比A城还冷,一年四季有四个多月都在下雪。红色的宫墙也被积雪完全覆盖。池兰倚在所有人的眼前坐上了高嵘的车,他不知道这辆车是高嵘在B城哪里租的,又或者,是哪个他圈子里的朋友借给高嵘的。
高嵘总是有很多朋友。
他们开着车,太阳落山,他们却在B城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全世界都在落雪,几千上万块玻璃支撑的艺术馆,能容纳几十万人同时观看赛事的体育场,上千个格子间亮着统一灯光的金融大楼,铺着鲜红长地毯的市政大楼……全都掩盖在雪中。
直到他们把车随手甩在一个停车场里。从车上下来,他们看见了一条河。
他们顺着路往前走,路灯的光辉落在被冰冻的河水之上。
星星沉河,冰的画纸映照城市的倒影。就在即将走到河的尽头的某一刻,高嵘转过身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池兰倚的整个视线。
“池兰倚,你看到那座红色浮桥了吗?”
“嗯?”
“第二次约会的时候,我们在A城。”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太糟糕了。我去A城旁边的一座小岛上谈生意。生意谈完,我心血来潮,想起你家距离这里不远,找了司机接你上岛,想要一起骑车游岛。你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先是对我说你不喜欢做体力活,然后又说到岛上来,好像在为了钱做陪玩一样。”
“所以我想,第二次的约会一定要不一样。一定要非常完美。”
“我偷了我爸最昂贵的一辆车,用我叔叔的会员卡包下了A城最好的落日餐厅。那时的我23岁,除了青春和二代的身份一无所有,只会用家族的荣耀来包装我自己。我去你的地下室接你,等了你半个小时,送给你一束从陈适推荐的店里买来的玫瑰花——玫瑰花里藏着一个独角兽摆件。一切直到去餐厅时,都是那么完美。”
“车开过A城河,却在那里抛锚了。我不得不和你站在路边,等拖车司机等了40分钟。”
“我那时候很焦虑,觉得完美的约会完了,你一定会嘲笑我。这样想着,我转头找你,却没有找到。”
“你在一座红色的桥上。”
“你穿了一件蓝色的大衣,看起来清冷温润,像个末代小贵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却很亮,像总有水花在里面跳。你说从这里看过去,落日,白帆,河水,还有切割画面的红桥形成了几点一线。非常美。我们可以等在这里,看太阳落在河水里时,画面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你那么缥缈,总是突然间找到有趣的事去做。”
而现在。
“B城这里,也有一座红色的浮桥。就在我的背后,河流的尽头。”
那一年,三十岁的高嵘说。
他高大的声音,挡在小道之中,挡住了呼呼的雪风,还有池兰倚的所有瞬间。
“在看到那座同样的桥的瞬间,我感觉……我又一次,爱上你了。”
“所以。”
“你愿意,和我订婚吗?”
天彻底黑了。
即使路灯渐次亮起,即使星星高悬,池兰倚也看不清高嵘的脸。
更不要说,他自己的脸。
“我没有想起很多事……不要问我……但有一件事我想起来了,我后来又路过那里了。B城的建设瞬息万变,那一片是老旧的工业区,很快就为新建的公寓楼拆除了。那条河还在,可那条河上,没有一条红色的桥。”
他不想回忆额外的事情,尤其是33岁之后的,它们太痛苦,但他不得不在这一刻,从压抑着的“幻觉”里找出这件事来。
“我去得太晚了,不知道那座桥,是不是在那之后被拆掉了。”
“或者,那里,是不是没有一座桥啊?你没有看见那座桥。你只是因为,26岁的我们太成功了。那时的我在你眼中是如此不凡,我们的事业如此成功,你想到未来我们被人艳羡的生活,所以,你撒了一个谎。”
池兰倚眼睛烫烫的,他不敢让高嵘看见自己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26岁那年的和好,是因为光荣的胜利,是因为双王并立的双强。
是因为他们一起取得了一场惊天的大成功,创造了彼此的不凡。
23岁的高嵘带着19岁的池兰倚从他们各自的家庭里走出。他们创立公司,把彼此的名字写在合伙人一栏上,他们偶尔吵架,时常斗嘴,但总是和好得很快。
池兰倚灵感充沛,高嵘忙于商业,关于品牌的每一步每一天都在上升。曾让池兰倚走投无路的寻求投资,竟然成为了他未来最大幸福的开始。
在KW集团出现之前,他们的一切都很好。
在KW集团出现之后,他们在别人眼中变得更好。
池兰倚,是天才的艺术家。高嵘,是天才的经理人。他们都创造了史无前例的空前成就。他们的事业,都成为了彼此胸前最炫目的奖牌。
他们相配。
在那之后的26岁至32岁,流行的品牌,幸福的婚姻,灵感不断的设计,池兰倚曾以为,都是基于这个基础上的。
他们不是两个普通人,他们都在用彼此的天才和强大,成就着自己的光辉。
即使高嵘只有属于普通人的艺术嗅觉,他有那么多普通人的焦虑和担忧。
即使池兰倚只有普通人的经商才能,他有那么多属于普通人的脆弱和眼泪。
所以,以普通人之姿靠近艺术家池兰倚的高嵘,会被池兰倚无尽的神经质所吞噬。
以普通人之姿,靠近经商天才高嵘的池兰倚,也会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中,变得争强好胜。
他们不是两个天才……两个世界各自的天才和普通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雪天看不见星星,他却听见了高嵘沉闷的声音。
一句一句,像是夜风,拍打在胃里的蝴蝶上。
那些蝴蝶结了冰,早就被一个个寒冷的冬天冻住了。
“你为什么不现在,和我一起去那条河上看看呢。”
“今年,你只有26岁。那片区域,也远远没到需要被拆迁的时候。”
池兰倚的喉咙,又一次被雪风堵住了。
他努力蜷缩自己的手脚,好让自己变得比现在裹在衣服里的他更小。
更小、更小……不是36岁的他,也不是33岁的他。
也不是26岁的,怀揣着太多敏感和焦虑,环抱着被家人抛弃、被学校开除、被设计界排挤阴影的,那个努力想要证明自己能做到的池兰倚。
而是真真正正的,回到了26岁的池兰倚。
“因为,我不敢去看。”
“即使找不到那座红色的桥,我们不也已经分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