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池匡的手,转身对池兰倚道:“我回工作室找你,问司机你去哪儿了,才知道你回家了。”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池兰倚愣愣的。
高嵘笑了笑,又说:“不提前回来,怎么能看见,有人在欺负我的人。”
“你……你们!”
池匡气得身体剧烈摇晃。池兰庭赶紧扶着他,对高嵘说:“高先生,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简单地表达一下我们的态度。对于你和他在一起,我们始终是持反对态度。或许你觉得,你可以给钱让他做设计,开公司。但我们家里,也算薄有家资。只要他肯听话,家里可以给他安排在医院的工作,甚至,养他一辈子也不成问题。”
“好巧,我养他一辈子也不成问题。”高嵘说。
“一辈子?”池兰庭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话,“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本来就是罪恶的。或许,你现在贪图他的美/色……”
“不。”
“我贪图的,是他的灵魂。”
在雪风之中,池兰倚怔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高嵘。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偏见,同样,我对你们也有认知。”高嵘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在扼杀一个天才。”
“而我,是他的发掘者。”
这句话,让池兰倚彻底说不出话来。
天才。
历经两世的高嵘,还在说他是个天才。
——在被他所谓的才华伤害至深后,在知道他越来越不受市场认可的未来之后,在看见他复刻的那些作品之后。
像是有雪暴在胸口狂舞,几乎要让人哭出来。他看见高嵘转身,向自己伸出手:“走吧,和我回家。”
家。
迎着池匡和池兰庭两双眼睛,池兰倚沉默许久。
雪暴还在二人之间对峙。
可慢慢地,他伸出被冻僵的手。
他拉着高嵘,顺着白色草地中间的小道往外走,像是迎着风雪的逃亡与新生。池匡在后面怒吼着什么,池兰庭则追了上来。他怒吼道:“高嵘,你害他变成罪人!你们这样,是上不了天堂的!”
高嵘回头想对他们嘲讽几句什么。可池兰倚在这时捉住了他的领口。
池兰倚当着池兰庭的面,吻了高嵘的嘴唇。
最开始传来的,是柔软的感觉,而后,才是温热。在这蜻蜓点水的一吻后,池兰倚回眸看向自己的哥哥。
池兰庭的脸已经变成了酱紫色。
“让你看到我犯罪了。”池兰倚轻飘飘地说,“接下来要做给你看吗?”
旁边还陷在吻的触感里的高嵘:……
不是,你们池家人吵架这么刺激吗。
他忽然觉得,池兰倚在和他吵架时的发癫状态,是收着点劲的。
“不要脸啊!”池匡几乎要被气晕了,他扶着旁边的柱子,“伤风败俗……”
高嵘觉得自己也要加一把火。他说:“不会比婚内出轨的人,更伤风败俗了。”
池匡僵住了。
呵。高嵘心想。你们这些害过池兰倚的毒家人的丑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后,面对着看着他们,还想说什么的池兰庭,高嵘决定趁火打劫一下。
他忽然抱住池兰倚,更用力地亲了一口他。
池兰倚:……
在亲吻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池兰倚有点僵硬。但很快,在双唇分开,在池兰庭不可遏制地叫起来时,池兰倚忽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转头挑衅地看着池兰庭。
直到一个苍白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穿着睡裙的慕柔。
池兰倚不笑了。
慕柔在池匡身后看着他,眼里有些伤心欲绝。池匡就在这时缓了过来,他严厉地说:“池兰倚,你好好看看,你在做什么。你在伤害爱你的家人。”
“……”
池兰倚慢慢地低下了头。
高嵘下意识地要帮他反驳,可池兰倚先再度擡起头来,看向他们。
“你口口声声说着爱和包容,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找到了真正值得去爱,值得去奉献一生的东西。是它们,能让我从你们的掌控中独立出来。”
“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你们……你们没有爱过我。我没有罪,也不失败,我会过得很好,证明我的才华,全世界都会看到我,会支持这份被你们否定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我应该做什么……”
他愣了一下。
“我不是在自讨苦吃……”倏忽间,他坚定地说,“我是在努力地追求……能让我的灵魂站起来的东西……我想把它找回来。即使它让我热爱,也让我痛苦。但爱本身,就是痛苦的。”
“而你们……”他说。
无数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他的眼前。有他捧起奖杯时,有他和高嵘为了第一场秀的胜利大笑时,有他夜以继日地建造着他的时尚帝国时。
可最终,他还是闪过了一个画面,他的母亲逝世时。他被拦在外面,没能在下雨天走近那座墓地。
那一点点的雨,让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只会待在这里,一辈子待在这里,待在陈旧的房屋里。”
到最后,他还是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可这一刻,高嵘补充了一句。
“你们会留在这个屋子里,而池兰倚,会成为所有人的神明。”
他拉着池兰倚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出那句话后,池兰倚如骤然震悚般地看着他。池兰庭在他们身后大喊:“神明?!可笑。是上帝赐予了你与生俱来的才华!你会有报应的。总有一天,上帝会把它收走,并收取代价……”
他的话飘散在雪风中,因为两个人,已经上了车。
黑色的迈巴赫驶出白色的街道,卷起一阵阵雪风。直到开出了三条街,高嵘才说:“你想去哪儿?”
他发现池兰倚在上车后,在听见池兰庭的那些话后,变得极为沉默。
“……回家吧。”池兰倚低着头,最终说。
高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池兰倚很快重复了一句:“回家。”
“我只有……一个家了。”
只有一条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为退路的退路。
窗外的天光暗了下来。高嵘将窗帘拉上,正打算去开灯,却听见池兰倚发出了一声轻笑。
池兰倚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着。回家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安静地坐在那里。
而这一刻,他忽然短暂地笑了一声,笑声里透着神经质。
“怎么了。”高嵘向他走去,“你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
他的手臂,被池兰倚一把拉住了。
“怎么到头来,还是你把我从那个家里带出去……是这世上最有理由恨我的你……你相信天堂和地狱吗?”池兰倚擡头问他。
设计师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紫莹莹的。高嵘被那一抹紫色所捕获,他低声道:“我相信啊。”
“我还相信,只要一百块钱,就能购买一张赎罪券。”
“你喜欢天堂还是地狱?”池兰倚又说。
没想到池兰倚突然提起了最讨厌的宗教话题。高嵘心想,大概是因为池兰倚回去见家人了。他问池兰倚:“你喜欢哪个?”
“艺术是天堂。”池兰倚说着,又摇了摇头,“我没得选,我已经下地狱了。”
片刻后,他轻声道:“……你也是。”
“因为我是资本家吗?”高嵘想到一些“资本家下地狱”的地狱玩笑。
池兰倚又摇摇头。他的眼里竟然有一些灵巧的狡黠:“你知道圣经里有一条罪过吗?同性相爱不是罪,但同性性/交,是有罪的。”
“在带你去地下室之前,我在面临一个抉择。”他说,“就在去吃饭之前,我的父母联系过我了。他们说,只要我肯回家,他们就既往不咎。不再送我去疗养院,让我做他们的好孩子,只要我放弃做设计。之后,无论是去医院工作,还是不工作,他们都会养着我。”
“我差一点点……就动摇了。”
“但我遇见了你。你想要我。你想要给我投资,来看我的稿子,还想要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像命运一样的东西呢……你就像我的命运一样……熊熊燃烧着的、孤注一掷地向前的路……所以我想,这一定是命运给我的启示吧?你的钱能让我走向我渴望的荆棘之路,你对我的欲望则能斩断,我想要回到家里的软弱……因为……只要堕入地狱,就没有退路了……”池兰倚说,“所以我在地下室里告诉你,我想和你上/床。”
“即使那时,我一点都不爱你。但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你利用我。因为我能提供你看中的价值。”
“而你身上……也有我需要的东西。”
不像现在,我不仅是一个生活上的废物,在艺术上,也一无所有。
“可今天……为什么又是你,又是最恨我的你,把我从那里带了出来……而且……”
你还是说了那句话。
对我这样失败的设计师……说了那句,成为“所有人的神”。
高嵘慢慢地坐在他身边。他看着又开始神经质地说话的池兰倚,同样慢慢地开口。
“那时,你一点都不爱我。那后来……你爱我吗?”
池兰倚不言,他的眼眸在夜色里飘飘忽忽的,像是一层烟。
又像是一汪脆弱的水。
许久之后,池兰倚说:“……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
“但我……比谁都需要你在我身边,在我26岁之前。”
爱应该是一种水晶一样的东西。
混杂了太多杂质和伤害的东西,还能被称之为爱吗。
尤其……出自一个失败的艺术家。
“26岁之后呢?”高嵘心里微微一沉,握住他的手,“33岁之后呢?”
“还有……你36岁时呢?”
他越来越贪心,越来越急切,想要再得到更多的回答。
池兰倚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垂眸道:“高嵘……别逼我。”
“……”
“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但……你多让让我吧。”池兰倚情绪狂暴,却轻轻地说话,“说不定,你多让让我,我就,我就能……”
“能”字轻轻飘散在空中,最终,他说:“我补偿你一点东西,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什么?”
池兰倚忽然捧住高嵘的脸,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一样把对方压了下去。他对对方身体砸到沙发上的沉重声音视而不见,只用力地去咬他的嘴唇。
只是在把那些疼痛的、零碎又癫狂的情绪发泄在高嵘的身上。
高嵘捧着对方的后脑,却更加用力地将对方压向自己,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腰,不准他分开。
他们的嘴唇分开,只喘了一会儿气,就又在沙发上翻了一个面吻了第二次。月光在墙上时钟的指针上摇摇晃晃,随着第三次和第四次亲吻向着墙角流泻,如伴着流水般的萨克斯。
他们都不再动作了。沙发上的抱枕撒了一地。他们面对面地躺在沙发上,眼神潮/湿。
鼻尖交换着两个人的呼吸。夜里星星点点,两双眼睛。池兰倚额发凌乱,他看着高嵘同样凌乱的额发,和他英挺的、毫不遮掩对他的欲/望和独占欲的面容。
“高嵘……”柔软的艺术家牵起他的手,轻轻舔他的手指,“如果你能原谅我带你下地狱的话……”
“除此之外,你能多原谅我几次吗?”
池兰倚的眼眸是深黑的色泽,月光落在他的瞳孔里,泛起深浅不一的紫色。
他像一只幽灵或者小妖怪,或者食人魂魄的妖精。
而且……好像今天之后,他骤然活过来了一点。又有了精神,对他无理耍赖。
手指变得湿淋淋又温热。高嵘忽然在无尽的纠.缠与爱恨中心想,他什么时候没有原谅过池兰倚。
——只要池兰倚肯说,让他高嵘“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