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生风
棉花糖似的绵密幸福还未来得及事后咂摸,把着方向盘的施某人,接到了母上大人的电话。
摁下接听键,汪小美女士的夺命连环问直接在车内炸开,气势如虹,毫无避讳之意。
“你那个死爹怎么回事?自己不会送女儿?还要你去接?你是仆人还是司机啊?不准去!”汪小美女士怒不可揭,“不准去,听见没!要不是我最近几天有点事儿,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敢使唤我宝贝女儿——”
远处黄灯闪烁几下,跳出禁止车辆通行的红灯。
施嘉意缓缓踩停刹车,夹着嗓音安抚她,“哎呀,我今天不是没事儿嘛!再说了,爸爸他刚回国,事情也多……现在就我一个大闲人,接一下也无所谓啦!”
这话倒是真心。
经历昨天两人敞开心扉的交流,她不禁惊讶于人的变化。
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糟糕的刻板印象,只需要一个晚上、一次面对面的谈话就能破除。即使这份刻板印象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汪以美明显不高兴,“你死爹难道破产了?不能打车?非要你去接人?”
施嘉意笑了笑,“我可不是跟他站一条线,我只是觉得这不顺路嘛!接上施嘉姮我们直接就去医院了。”
那头安静两秒,施嘉意擡头,红绿灯再次闪烁,进入绿灯倒计时。
毫无缘由地,汪以美问:“我宝贝女婿和你在一起不?”
施嘉意瞅了一眼副驾驶正襟危坐的男人,压着笑声回,“在呢。”
“……”汪小美女士彻底老实了,贯彻爱憎分明原则,她的嗓音都甜了不少,“阿垣,你也去医院啊,阿姨还以为你今天在家呢……阿姨平时不是这样的,阿姨平时也不骂人哈,你别多想……”
要不是现在绿灯亮起,施嘉意真想放肆嘲笑汪小美——一个温柔美丽、善解人意丈母娘人设崩塌的可怜女人。
陆垣也在一旁暗自清了清嗓子,说,“不会的,汪阿姨。”
施嘉意更是笑得乐不可支。
“你这丫头!”大概是觉得在女婿跟前面子大失,汪小美一甩电话,挂了。
施嘉意瞄了眼导航,左转进入主路,解释说,“汪小美就这样,性子直爽泼辣,但对喜欢的人好得没话说,你别见怪。”
“看得出来。”
“你不就只见了她几面,就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陆垣也侧头看着她,浅浅笑着。
车辆逆着太阳而行,女人整个身子浸在车内的阴影中,可偏偏外面柏油大路和建筑,都复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反射到施嘉意脸上时,将她长而卷翘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脸庞侧接近透明的细小绒毛也清晰可见。
施嘉意注意到他的目光,两眼直视道路,挑眉说,“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从我身上看得到汪小美的影子吧?哈哈哈……”
“嗯,就是你想的这样。”他给了肯定回应,又继续说,“施嘉意,你真好看。”
“哪里好看?”施嘉意顺水推舟,抛出一个送命题。
施嘉意喜欢和各路美女打交道,身边自然不乏上前献殷勤的男人。
这时候,女人们都会抛出一个问题,“你觉得我好看”。对于这个问题,有眼力见的男人都会给出肯定回应。
紧接着,她们又抛出第二个问题,“哪里好看呢”。对于这个问题,平时能说会道的男人就将她夸得貌若天仙、赛若西施,那群嘴巴稍微笨些的,就给出历史经典回答,“说不上来,就觉得你很好看”。
一般来说,能言善道的男人总是更容易获得女人的芳心。
但施嘉意的美女们都不是一般女人,她们宣称自己是长期幸福主义者,其中有不少四五十岁还未婚的女人。
她们对世俗的回应是,“挑个平板我都得考虑性能价格质量参数设置,这东西能用几年,消费者好评率多少,机子容不容易出故障,以及彻底报废后是否还能回收,回收的价格是多少……这样的我,难道遇上倒霉男人还得闭着眼睛装享受?”
简而言之,长期幸福主义者不在意做出决策前的沉没成本,她们只在意经过层层筛选的最终结果是否符合预期。
她们拥有随时淘汰一样东西的能力,包括“我爱你”的微不足道的爱情宣言,和看似热切实则自不量力的“真心”。
所以,当陆垣也说出“你真好看”时,施嘉意同样想看看他对于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我觉得你好看得像在发光,和太阳一样。”陆垣也说。
车轧过减速带,驶入某个酒店的地下车库。
“虽然老套,但是个还不错的回答。”施嘉意说。
陆垣也看着她中指上的素戒,笑了一下,接上自己的话,“和太阳一样,给人以温暖,让人松懈防备,不知不觉就陷入你散发的光亮里。也许我该纠正一下,就像之前我说不愿意用‘美丽’束缚你,今天我也不该用‘好看’掩饰你的人格魅力。”
“……”施嘉意抿了抿唇。
哪学来的花言巧语!
地下停车C区,施嘉意成功接到施嘉姮,今天的她只穿了简单的衬衣衬裤,柔顺的长发高高挽起,看不出来有没有化妆,肉眼观感只觉得清纯大气,像是刚结束大学社团活动的女孩,性子腼腆,神态又透着昂扬的生命力。
施嘉意喜欢生命力。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施嘉姮一眼,问,“你穿这身……不会被他赶走吗?”
“啊……”施嘉姮无所谓地笑笑,“确实是被赶出来了。”
她还加了一句:“不过,我也实在不想再参加这些无聊的聚餐了。”
“你想好了?”施嘉意问。
施嘉姮回答:“嗯,想好了。昨天我联系了院长,毕业时她说过欢迎我随时回去,我……我思考了一晚上,还是想走这条路,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帮助弱势群体。”
“听说当律师还挺累的。”施嘉意随口说。
施嘉姮露出释然的笑容,说,“我不怕累,就像是作家感受到文字的号召一样,我也感受到了法律和正义和号召。虽然这么说有点太过宏大……但是,在高中……被一群白人同学霸凌却寻求保护无果的时候,我深切感受到了法律的重要性。这世界上,一定还有孩子面临着和我当初一样的困境,我不想她们在痛苦的时候,因为昂贵的律师费或者任何其他原因,错过保护自己的机会。”
说这些话的时候,车刚驶出地下车库,光影交错轮回,施嘉姮的眼里有了光彩,“所以我打算回去继续攻读青少年法。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就回美国。”
施嘉意也跟着笑了一下,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
“我相信,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施嘉姮说。
副驾驶座的男人侧头,静静地望向施嘉意。
她双目直视前方,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松弛的神态没有一丝对后座人身份的嫌恶。
她舒展的长眉告诉他,她心中凝结的一些东西,可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可能是陈年老旧的伤疤,也可能是不愿面对的某些人,终于开始松动了。
赶到医院时,魏小萍正喝着绿豆汤,见人都来了,她乐呵呵说,“你妈前脚刚走呢,给你们都买了绿豆汤,施嘉意,你来分一分。”
“来的路上我就说怎么这么渴呢,原来是这儿有绿豆汤等着……”施嘉意拆开袋子,往外拿餐盒。
她先递给陆垣也一盒,而后又擡手示意角落里的人一起,“这绿豆汤是喜宝斋的,我小时候就爱吃,味道很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