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孩子太妄自菲薄,他怎么会没有优点?他是个能爱惜自己,还珍惜身边人的温柔的孩子,不过有一点别扭和自卑。
做人师父的斟字酌句要和孩子说永别的话,既庆幸于他们还有机会说最后的话,又忧心自己揣摩的时间太久,让他备受痛苦煎熬。
而他要说的,并非什么至理箴言。
“好了李道安,你说的都不打紧,你该痛痛快快地走,大胆去抱你的人间。”
李不寻扶地艰难站起来,龇牙咧嘴朝他一笑,说:“师父,你真的死了对吧?我还以为,死亡就是,无论我再怎么想见您一面,想和您说一句话,除了想念都无济于事……我想和您说,我很想您,能见到您最后一面,能和您说这些,我其实很高兴。”
宝月师父眼窝一酸,做了鬼没有泪,只转过去脸向他摆手。
“那我走了。”李不寻转头向来时方向而去。
桥上幽魂攒动,万鬼躁动,宝月师父持刀横在身前,听到九幽泉台的唱词。
“死人不属长安里,走啊走啊……”
宝月师父抽刀,曲有万千和声,他唱道:“生人不归太山府,去啊去啊,莫回头耶!”
……
踏着归途歌而行冥府逆行路,可哪里又是好走的?他溯洄顺流而下的河川,眼前黑茫茫无边无涯。
生人不归太山府,长安里路途曲折万端,如世事茫茫而无际,李不寻差点迷失其中。
倏然眼前乍明,一只银色的纸蝴蝶颤颤巍巍划破夜色,尾翼带出点点流光,指向一个耀眼夺目的出口。
他睁眼时候灵魂撕裂般疼痛的余韵犹在,闻鹤雪关切地围上来问:“怎么样了?那里疼?脑子坏没坏?”
“没事,不疼,没坏。”李不寻起身眼前晕乎乎的,白光刺目,凌霜直勾勾地看着他。
春神东君眉眼慈悲,抚着凌霜的脑袋,遗憾道:“看来你的仙试没有过。”
凌霜面无表情道:“什么仙试,都是托词!你无非是想让我记起来那个最初来到人间的凌霜。我记起来了,可那又如何?你们一起作弊欺天!”
“谁作弊了?”闻鹤雪先声不服。
“一入幽冥再无归路,李不寻他怎么回来的?”
李不寻捂着胸口忆起桥头持刀却力的师父,“先师横刀立身前,自此幽冥道相隔。”
凌霜不服气道:“其实仙试从一开始就过不去吧?仙道无情我无情你无情,有情的是人族不是吗?”
春神东君不置可否道:“也许如此。”
“那我输在了哪里?”
“输在不曾为人。”东君点着还护着李不寻的苏春稠说,“青女临凡,因怜生祸,眼见人族焚天煮海,铁马冰河,悟八苦九思,察百情千感,终知无为自然。”
“掠神阵落成之前,上山人傲慢无度,翻云覆雨。所谓仙,即是人上山。不为人,如何为仙?可惜如今人族大都不愿登仙。”
他意有所指向闻鹤雪,凌霜冷笑道:“为什么不愿意?”
她问闻鹤雪,“你这人也怪没意思的。世世入道门,三度登仙,三度弃仙途,弃仙缘,来生还要重修重求一个长生不堕,你在这轮回中没待够吗?而今为了修补掠神阵又把仙缘舍了出去?”
闻鹤雪做早课不认真,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不知凌霜那句话戳中他的痛点,他跳脚道:“谁说修这个是为了长生?长生不死那不是老妖怪了!天命归我,定是要我做个不平凡的人,至于羽化登仙……”
他一顿,继而道:“天上有炸鸡可乐烤肉吗?有我的朋友亲人吗?有人间昼夜长短吗?有四时万千风物吗?要是这些都没有,谁做过人之后还想做神仙?”
一连串的问句,反而问住了凌霜。
闻鹤雪试探地问她,“凌霜,你不是喜欢吃炸鸡薯条吗?你还喜欢阆月山金鼎阁上的月亮,喜欢听香客聊家常里短,不是吗?”
“小师叔,你说的那些,算什么?”凌霜眯着眼,眼眶有点热,梗着脖子说,“那些鸡零狗碎怎么抵得过剜肉剔骨之痛,死而复生生而不死之苦!”
这人间,她遇见的时候是不美的——也许,有过美的时候。
凌霜无谓自嘲,“仙试既然过不去了,我就绝了回天的念头。东君大人想让我回想起那个纯白无垢的凌霜,但我不是她,我依然怨恨这人间。”
“人间,不美,不好,既然回不去九霄,我也不愿在尘埃里滚打。天叫我亡于此日,倘能得见后土娘娘,凌霜定先行跪奏,他生,愿永不落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