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上课时偷偷用笔在他衣服后背走五子棋,一天下来满背油墨无人提醒。偶尔会出其不意趁他路过时伸脚绊他,看他摔在地上因为吃痛而哈哈大笑。
撕书,大庭广众之下扒裤子,拿他的牙刷去偷刷小便池,堵着他逼他吸烟,看他呛得满脸眼泪。
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看卓焱以前替他出头不爽,觉得他是个装腔作势的大少爷。折磨不了卓焱,折磨他旁边这实打实村里来的没见识的土狗子还不简单?
反正他们俩也不是总有空一块儿待着。
罗新一直知道他之所以挨欺负都是因为和卓焱走的近,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日记本上记录着所有的欺凌,而扉页正中却写着一句话:
【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闯出一番天地,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那时候还要和你做最好的兄弟】
罗新死的那天,高俊峰几人刚打听到卓焱开学要去参加什么竞赛,他们想捣乱,趁着夜黑风高翻家里去把他家车胎扎了。
罗新发现了,头一次和他们大吵了一架。
审讯室椅子上,高俊峰吊儿郎当地说:“平常窝囊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叫叫嚷嚷朝我们扣大帽子,说我们谋杀。这我们能忍?就打他了呗,他还非拖着我们腿不让我们去,志民一气之下就踹了他脑袋两脚,谁知道那么不经踹……”
罗新颅内出血,几人发现他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进气没出气多了。
以前打打闹闹他们权当玩呢,也是头一回碰着这种事,几人你推我我推你,分了个人去探了一下,像是没了呼吸,就赶紧跑了。
但法医那边分析过,说其实他这个颅内出血的程度并不致命,只要及时送医根本不至于此。是加上冬天下了大雪,他起来走了段路加速了血液循环,最终头晕乏力倒在了电话亭边,几乎可以说是被活埋冻死的。
那年雪下得深,第二天街道清洁工在路上铲雪铲出一个人,当场就吓晕了过去,紧接着路人就报了警。
罗家人突然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即受不住哭晕过去。
得知了真相的卓焱也崩溃了。
“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眼皮底下,一直因为我而被霸凌。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在准备物竞,在揪着他的领子骂他不成气候,我特么的到底有什么资格?”
他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他不敢去想罗新是怎么熬过来的,连去看一眼他尸体的勇气都没有。罗新云淡风轻拉开他们的距离,是保护了他,选择自己默默承受这一切。
只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屁的最好的好兄弟!
卓焱猛地擡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孟沅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他:“不是这样的,卓焱。这件事的本身在于那些人的恶意,是他们的行为可恶,不要把所有的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
说是这样说,她心里还是一阵唏嘘。
她太能理解卓焱的心情,就连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也不敢去深想这一切。
也难怪卓焱后来会自我放逐极度厌学,可惜就算他再醒悟,罗新也回不来了。
高俊峰等人读书早,被抓时甚至还没满16岁,虽构成犯罪却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他们的家长凑了钱赔付了事。
这件事好像就这样轻飘飘的过去,如同被掩埋在那场大雪里的罗新,无人知晓。
卓焱怎么会接受这样的处理结果,于是他学了一段时间的拳击,某天冲进了那所职高,把那几人打的亲妈都不认识。
他体会不到当初罗新的痛,但他也没资格再那样无所顾忌的活着了,他的命是用罗新的命换来的。
后面的一年多,他见到那些欺负人的就一顿招呼,像是要借着他们发泄当初罗新的痛。他出手狠,又记着限度,叫他们狠狠长了记性,却不至于伤残。每次都是沈光华那边来约聊和解花钱了事。
那边基于卓家势力和沈光华找人搜集来的证据,通常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不过,尽管卓焱打的都是那些欠打的,那阵子母子关系也急转直下,总是吵架。
沈光华还放过狠话,说如果他再这样玩物丧志的颓丧下去,那从此以后她就权当没他这个儿子。
卓焱摇摇头:“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用遭受这一切。”
他总是在想,如果当初被霸凌的是他,死的也是他就好了。罗新是因为他们的豪言壮志才毅然决然和他一起上学,而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忽略了他的感受和状态。
如果当初没有因为拔电话线错过那两通电话,说不定罗新也不用死。
孟沅咬唇,认真说:“可是你忘了吗,罗新的愿望一直没有变过,这说明在他心中,无论如何你们都还是最好的兄弟。”
“好像大家都很擅长给自己套上各种各样的枷锁,罗新一样,你一样,我…也一样。但这样是不对的。”她一时语结,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接着说,“那些希望我们活下来的人,肯定是希望我们能够替他们好好活着的。”
卓焱忽而不明意味地轻哂了声:“第一次把这些话讲出来还真是轻松了一截?其实我说这么多主要是想告诉你,别把自己想的太平庸,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事换做任何人,恐怕也没法做到你的坚韧顽强。”
“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秘密吗?”
“嗯?”
“因为是你的一句话,让我想要好好活着,重新活出个人样来。”
在孟沅惊愕的目光,卓焱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捡到了前桌掉在地上的日记本。请放心我没有自作主张看里面的内容,但还是不可避免看见了最新写的那句话。”
“她写到,她会努力,带着外婆生前的那份心愿,好好活下去。”
卓焱盯着那句话看了良久,心中某根线“啪嗒”一声断了。
是啊,曾经罗新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他一起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那现在的他又算是什么呢?玩物丧志?不学无术?
这样幼稚的举动也无法换回罗新的生命,无非是给自己找一个发泄开脱的借口罢了。
他也应该别再这样浑浑噩噩的活下去,连同罗新的那份心愿一起,起码活出个人样来。
他开始了解曾经的罗新,罗新喜欢玩溜溜球和陀螺,一个人就能玩好半天。还喜欢魔术,于是他也去学着变,这样就能在扫墓的时候当场变给罗新看看。
他基本从来不看电影电视剧,但他想讲给罗新听,一口气租了很多碟片没日没夜的补完。村里没电视,更别提电影,罗新又是个很爱看这些故事的人,他肯定爱听。
尽管罗新不说,卓焱也知道他很喜欢自己曾经送的那盒乐高和游戏掌机,当宝贝似的爱惜了很多年。所以他后来费劲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系列,打造了一个罗新会喜欢的小世界。
如果罗新某一天来看他,就可以和他一起玩了。
失去的无论如何已经补不回来了,但从此,他亲手塑造了一片新的灵魂。
重新活过来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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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他…他好像真没气了!”
“走走走!快走!”
别…走……
罗新眯着眼,有气无力地朝他们离去的背影颤巍巍擡手,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脑袋里时不时就涌来一阵眩晕和刺痛,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拦。
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跑了,他们本来就和卓焱有过节,之前因为卓焱频频为他出头,早就被他们记恨上。
他不能让卓焱出事。
地上的雪在他们推搡间被踩实,罗新艰难滑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坑往前走。
前面有个电话亭,他得给卓焱打个电话提醒一下。
跌倒数次,跌跌撞撞终于成功来到了电话亭,他靠在边上快站不稳,强撑着摸到了卡,打电话。
不通…还是不通。
罗新心下焦急,车胎被扎上路了可不是小事,尤其这种天气,搞不好打滑就会出人命。
他想要往卓焱家走,但这边离得远,走着走着脱了力,一个趔趄猛地栽进雪地。
越是挣扎,越是脱力,他爬不起来了。脑中一阵阵的眩晕也快让他无法思考,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片走马灯似的场景。
曾经的他天真以为自己可以闯出一番天地,实际上呢,终究是痴心妄想。
可要说后悔?那倒也不算,起码他认识了卓焱这个最好的兄弟。
卓焱待他极好,会带他去吃高档菜,看电影,还会在别人瞧不起他刁难他的时候替他出头。
是他对不起卓焱,卓焱一直都那样纯粹,而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心态。
他开始嫉妒,开始愤世嫉俗,开始自我放弃,想要摆脱卓焱的阴影。
明知道那群人最爱欺负他还送上门要跟着他们混,把一切都统称为“朋友间的恶作剧”,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营造平等和自己的特立独行,绝不会是谁阴影下的小喽啰。
尽管卓焱从来没看不起他,可他还是无法避免地自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虽然他们也爱欺负他,但走出去却再没人敢看低他。
等他真正的清醒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变得无可挽回了。
罗新想着想着,眼皮就好沉好沉。
或许这辈子没机会了。
但下辈子,他其实还是想和卓焱当兄弟,不用是最好的也可以。
他不会再嫉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