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气,在钟华安看来,简直就是愚蠢!这对母女一脉相承的愚蠢!
她一时气结,说不出话,盛明之却在此时幽幽开口,平心静气的模样好似一只幽灵:“妈妈,其实你也知道,柏氏上下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
钟华安下意识反驳:“怎么没有......”
柏氏在柏思勉的祖父那一代创立,期间几次沉浮,柏文贺接手后没多久,同洪勉结婚,借着发妻家里的资源财产,加上夫妻二人同舟共济,将柏氏推至巅峰时期,即便现在洪勉离开,公司上下也留存她的遗风,紧接着就是柏思勉。这么看,跟盛明之或是盛温,确实没有一丁点关系。
但从法律上讲,盛明之拥有柏文贺遗产的继承权。钟华安告诉她柏思勉和她是亲兄妹的关系,让她斩断情丝,接着送她出国深造,等她回来,逼迫柏文贺认女,让她以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送她进柏氏,再得到柏氏的股份,跻身管理层,就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忧虑的满分计划。
偏偏盛明之这个人不肯听,一点都不肯听,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盛明之丝毫不受母亲眼中难掩的震动影响,温和地阐述自己的想法:“我并不是,并不是想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要。我从来就对柏氏不感兴趣,但是柏文贺的日子不能过得太舒服,妈妈你说对不对?他凭什么呢?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所以她把整个柏氏搅得翻天覆地,一滩浑水。盛明之从来就不是一个求折中的人,什么代替柏思勉,什么主掌柏氏,她不稀罕,也不感兴趣。但这些东西不能安然存在来碍她的眼,她要统统都毁掉,毁尸灭迹一样,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就算她会牺牲掉很多东西,她也要这样去做。
盛明之的声音平和而温柔,听不出一点波澜,她此刻心里也是这样,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事,没必要再为之耗费情绪。
她甚至去拉钟华安的手,做出拉拢的姿态:“妈妈,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不然为什么要让我去跟柏思勉争柏氏的家产?你也不想让柏文贺好过,你也一直想替我妈妈报复柏文贺对不对?所以,这就是最好的、最彻底的、最不留余地的方法。”
钟华安听她说完,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允许盛明之把这么荒唐的话全部说出来。但听完之后,钟华安并没有做出反对的表示。
因为盛明之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中下怀,在最开始,她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对盛明之的伤害太大,她不能肯定盛明之会接受这一切,也不能伤害盛温的孩子。她得知盛温怀孕,替她安排好在香港的吃穿住行,即便后来盛温离开,她也还是花了将近九年的时间去找她的朋友,那个被人欺骗、做了傻事、还不想连累她的唯一的朋友。
她把盛明之接回钟家,是想替盛温好好抚养她的,这么多年扪心自问,她也确实做到了。
只不过事到如今,私心被这个从小就敏锐的小孩戳破了。
钟华安是在华安集团一众本家和外姓人的竞争之中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从来就称不上什么良善,有些手段该用就用。
盛明之完全继承了她的这一点,全然胜过钟少惟和钟誉。
唯一令钟华安感到欣慰的,是现在的盛明之像是她和盛温的结合体,幸而幸而,没有沾染到她亲生父亲身上的一分一毫。
盛明之笑起来,声音还有些俏皮:“妈妈,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明之,你妈妈将你托付给我,不会期望你做出这种事。”
这是钟华安第一次这样喊她的名字,盛明之微微愣怔,很快恢复泰然:“我并不是在妈妈的期望之下做这种事,我只是自己想做。况且,妈妈,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钟华安问她:“你非要?”
她无比确定:“我非要。”
钟华安任命般地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随你去吧。”盛明之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能再左右她,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给她兜底了,无论最后结局惨烈成什么样,至少她能为盛明之维持一个稳定的人生。
只有这样了。
钟华安从老板椅上起身,从书架里抽出一本相册,拿到盛明之面前:“前几天阿誉回来找旧照片,我藏起来了,现在给你。”
一本盛明之从来没有见过的相册,厚重的封皮一翻开,第一页是用钢笔手写的一串西语,盛明之看不懂,但依稀辨得字迹是盛温的字,她亲笔写的。
翻开下一页,盛明之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瞬间就把整本相册合上。
眼泪落在封皮上,冲刷掉一处的灰尘。
那些她从来没有见过,却在小时候一直盘问盛温的照片,现在都出现在她眼前。盛明之曾经一度以为,盛温讨厌她讨厌到不肯为她记录一张照片。
她是在钟华安鼓励的眼神下再次翻开的,然而照片的内容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小小的孩子躺在摇篮里,头顶悬着几只小鱼几颗星星,画面里还有一只女人的手,正要给襁褓里的小孩撚一撚抱被一角。
下一组,刚满百天的盛明之被盛温抱在怀里,保姆指着镜头逗弄她,那天是在拍百天照,她怎么都不肯配合,照片里不是在哭就是不肯看镜头。盛明之以为自己不爱哭呢。
再下一组,周岁的抓周礼,她被一堆新奇的东西围绕,先抓了一把小槌头,又抓了一堆的钞票,配上画面里大人们的神情,盛温扶着额,钟华安和另外的大人们满意地笑起来,实在是各有各的好笑。她周岁的照片特别多,从抓周礼到晚宴,还有一张林应元抱着她的照片。
盛明之指着那张照片,看向钟华安,钟华安跟她解释:“我们三个确实是大学同学。不过你妈妈跟她关系更好,我们是点头之交。你是不是想问她和你妈妈为什么绝交?”
盛明之点点头,她原来以为这件事她只能去问林应元,可是她跟林应元实在不认识,问私事就过于冒昧了。
“这件事,我要和她站在统一战线上。”钟华安笑了笑,回忆起往事,眼神中多了一丝温柔,“怪你妈妈,人人都想着帮她,她非要把人人都推得那么远。”
钟华安啜饮一口茶水,慢慢地说:“阿誉是我和我情夫的孩子你知道吗?”
算不上秘密。
“我怀阿誉的时候,一直住在南湾道的那处别墅,那个时候你妈妈也在。舆论不好听,我工作压力也很大,但是小温一直都在我身边。所以后来她怀了你,我也有义务照顾她对不对?她呢,硬是不肯,几次三番要搬走,她搬到哪里去?柏家和洪家那时候都知道她的存在,哪里有她的容身处?一直到你三岁,我以为她会安心留在香港,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一夜之间,小温带着你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有。”
“林应元先找到她的,但是没有同我说。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那里知道。小温带着你回泉城,靠画画和你阿婆留下的遗产生活,林应元就去匿名买画,给她一些经济支撑,只不过后来被发现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盛温一心躲起来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也不想要任何人的资助,所以和林应元决裂了。
盛明之腹诽,她的亲生母亲还真是——视金钱如粪土。令人发指。
钟华安说到此处,略一皱眉:“小温有许多画在柏文贺那里,我并不知道他留着有什么用,但暂时买不回来,妈妈想办法。”
“不用了。”柏文贺已经在那几幅画背后盖了林应元的戳印,就为了挑拨离间,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蠢了,盛明之想。
相册往下翻,盛明之看见一个穿得很讲究的小男孩,看模样六七岁,她不是很会分辨小孩子的年龄。
钟华安告诉她:“那是少惟。”
盛明之的眼睛眯了起来。
原来钟少惟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
相册看到这里,盛明之觉得有些反胃,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她猛一擡头,对上钟华安的眼睛,声音有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冷:“妈妈,当时谁推我落水,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