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账旗北指雁门雪(2 / 2)

\"曲长。\"身后传来细响,是新收的斥候小乙抱着火盆凑近,\"这地听筒真能听出地底动静?\"

李息没回头,指节叩了叩青砖:\"火政塾的法子,用竹膜蒙住筒口,地下三尺的震动能传十里。\"他忽然直起腰,哈出的白雾在月光下凝成冰晶,\"去把老胡头叫来——他挖过二十年井,分得清夯土和生土的区别。\"

老胡头提着铁钎子赶来时,鬓角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他蹲在墙根划拉两下,铁钎子\"当\"地磕在硬物上:\"这层土松,下边有东西。\"他抬头时,皱纹里凝着霜,\"像是新填的,顶多三个月。\"

李息摸出火折子,借微光扫过墙缝里的草屑——不是本地的沙蓬,倒像代郡官道旁的芨芨草。

他突然笑了,指节敲得墙土簌簌落:\"白天封账做样子,夜里挖墙运粮。

乌桓人当这破庙是死物,可他们忘了,账册会说话,连墙缝里的草都能当证人。\"

话音未落,东墙方向传来枯枝断裂声。

李息反手按住腰间的淬毒短刃,却见小乙举着火把跑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曲长!

刚才那震动声停在墙下,现在又往阴馆方向去了!\"

李息扯下手套塞给老胡头,指尖在舆图上划出一道红线:\"立刻传信玉门关,让周稚把《赤驼胶流向图》的旧节点全标出来。

再派三拨人,一拨跟车辙,一拨守废驿,还有一拨......\"他的目光扫过漫天风雪,\"去阴馆谷道的垭口,等他们的粮车露了头,咱们就用账册当套马索。\"

千里之外的河西,陈子元正对着烛火辨认信鸽脚环上的密卷。

羊皮纸被冻得发硬,他呵了两口气才展开,周稚的瘦金体在暖光下浮起:\"雁门废驿,夜运粮,证物三:芨芨草、新夯土、地听震。\"

\"好。\"他将密卷按在案头,指腹轻轻抚过\"账旗北指\"四个朱批,\"李息这步棋走得稳。\"

案角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时,第二只信鸽扑棱着落在窗棂上。

这次的密报来自公孙续的随队文书,字迹带着潦草的北风:\"涿县旧境,流民千户,设算台,录《逃户真账册》,老卒泣诉袁军旧事,旧部来投者百余人。\"

陈子元的眉峰动了动。

他记得三日前给公孙续的密令里写过:\"流民之痛,痛在无账;旧部之疑,疑在无信。

算台不是桌子,是秤砣,要秤出汉家的良心。\"此刻望着案头叠起的《归民算典》,他忽然想起玉门关外柳七娘授业时,老商张九斤举着木契喊\"女先生\"的模样——原来天下的痛,都是一样的。

\"先生。\"门外传来亲兵的低唤,\"幽燕急报,公孙将军昨夜宿破庙,遇三百黑衣人围堵。\"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陈子元的指尖在舆图上顿住,涿县到雁门的路线被他用红笔标得发亮。

他抓起案头的《幽燕虚账图》,突然笑出声:\"来得好。\"

此时的涿县破庙外,风雪正卷着枯枝打在青瓦上。

公孙续靠在残佛座上,听着庙外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手却稳稳搭在盲账童的肩头上。

这孩子是火政塾最宝贝的\"活律典\",七岁时被毒烟熏瞎双眼,却能背下七州税律一万三千条,此刻正用食指在公孙续掌心划字:\"来者持乌桓督粮令,律条在《赤驼胶转运律》第三卷。\"

\"列位。\"公孙续提高声音,玄甲在残佛金漆上撞出冷光,\"某这里有位小先生,能背全本汉律。

不如请他说说,持乌桓督粮令私运军资,该当何罪?\"

庙外的脚步声突然顿住。

盲账童清了清嗓子,童音在风雪里格外清亮:\"《赤驼胶转运律》有云:'凡私运军资胶者,不论官民,皆削籍流三千里;若胶入胡地,斩立决,妻子没为奴。

'\"

\"啪嗒\"一声,是钢刀坠地的脆响。

紧接着,庙门被冷风\"轰\"地撞开,为首的黑衣人踉跄着跪进来,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带刀疤的脸——正是公孙瓒旧部曲长韩德。

\"将军!\"韩德的声音带着哭腔,\"末将押过三次胶车,每次都在阴馆仓的密道里填虚账......\"他从怀里掏出一卷油皮纸,\"这是密道图,连粮车藏在第几块青石板下都标了!\"

公孙续接过图卷时,指尖触到韩德掌心的老茧——和当年在白马义从时一样厚。

他望着庙外雪地里东倒西歪的钢刀,突然明白陈子元为何坚持\"不招兵,招账\":这些人不是怕刀,是怕自己心里那本账。

河西的烛火映着陈子元的侧脸。

他刚读完公孙续的最新战报,韩德献图的细节被文书写得极细:\"韩德跪时,靴底沾着阴馆仓的红土;密道图边缘有旧茶渍,是公孙旧主当年爱喝的茉莉花茶。\"

\"有意思。\"陈子元将图卷推给身边的李息亲卫,\"告诉公孙将军,韩德的图要收,但人暂时别入营。\"他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有些账,得晾一晾才更清楚。\"

更鼓敲过五更,玉门关的真账台还亮着灯。

柳七娘裹紧斗篷,看着小娃们用炭笔在墙上抄《真账歌》,新添的那句\"关头烽火,不如账上灯明\"被描得格外粗。

她转头时,看见赵弘正往真账台供桌上添供品——不是香火,是半袋新收的青稞,还有块擦得锃亮的算筹。

\"七娘姐。\"周稚举着显墨灯跑过来,灯影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雁门的信到了,李曲长说废驿的墙下挖出半车赤驼胶,上边还沾着虚账册的残页!\"

柳七娘接过信笺,指尖被冻得发颤。

她望着关市上渐渐亮起的炊烟,突然想起陈子元说过的话:\"这天下的账,要像春草一样,烧不尽,踏不碎。\"此刻她终于懂了——不是算盘算得快,是人心要得明。

风雪渐停时,陈子元推开帐门。

晨雾里,北归的信鸽正扑棱着翅膀飞向雁门方向,脚环上的密卷在晨光中泛着淡金。

他望着那抹飞影,低声道:\"该让幽燕的旧部知道了——汉家的账,不是用来治人的,是用来护人的。\"

而此刻跪在涿县破庙外的韩德,正望着公孙续派人送来的《归民算典》发怔。

算典扉页上,有行新写的小字:\"旧账可查,新账可立,人心之账,不可欺。\"他摸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当年公孙瓒在军帐里教他认军粮册的模样——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