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茫然地低下头。小宇站在她面前，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还噙着未干的泪花，却努力地、无比郑重地，将他刚刚完成的画，高高地举到妈妈眼前。

刹那间，李薇的呼吸停滞了。

画纸上，没有复杂的构图，没有绚丽的色彩。

占据整个画面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手。

那是母亲的手。

蜡笔的笔触稚拙却充满力量，小宇用深褐和灰黑画出掌心和指腹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裂口、厚厚的老茧，暗红的线条描绘着指关节的变形和肿胀——那是常年浸泡冰水、被鱼鳞和刀锋割裂的印记，清晰得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这只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手的掌心中央，小宇用最明亮、最纯净的金黄色，画了一小簇跳动的、温暖的光芒。

那光芒很小，很微弱，却像黑暗宇宙中一颗倔强的恒星，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暖意。

光芒的笔触柔和，仿佛有温度，努力地向上延展，似乎要照亮整只手的阴影。

在画纸最下方，小宇用铅笔，极其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的字：“妈妈…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的喧嚣、内心的嘶吼、恨意的咆哮，在这一刻归于绝对的寂静。李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画上，钉在儿子笔下那只自己无比熟悉却又从未如此“看清”的手上——那是双为了生存而变得丑陋、粗糙的手，它杀鱼、洗碗、拖地、缝补，沾满了生活的污垢和伤痕。可在儿子眼中，这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一簇光，一簇名为“好”的光！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李薇心中用仇恨筑起的高墙。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钝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痛得弯下了腰。她猛地将小宇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汹涌地、无声地流淌下来，打湿了儿子柔软的头发，也打湿了那张承载着无尽痛苦和此刻巨大救赎的画纸。

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儿子无声却充满神性光芒的画作前，她那些滔天的恨意、精心构筑的复仇堡垒，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丑陋。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渐渐平息。李薇轻轻松开小宇，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他那幅《妈妈的手》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她弯下腰，再次捡起膝盖上那张冰冷的借条。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颤抖。她走到窗前，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城市夜晚浑浊的光线，目光平静地扫过借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

然后，她双手捏住借条的两端，平静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将它撕成了再也无法拼凑的碎片。

碎纸片像白色的蝴蝶，从她手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最终落入角落那个积满灰尘的垃圾桶里。

一个沉重的、无形的枷锁，随着这飘落的碎片，悄然卸下。

……

张阿姨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葬礼在一个阴冷的早晨举行，简单而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