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南阳郡。
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压在南阳郡守府的雕花窗棂上。烛火被窗缝渗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郡守王腾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他枯坐良久,指尖下的竹简冰冷坚硬,其上墨字仿佛也浸透了寒霜。
案几边缘,一只小小的玉碟里盛着深紫色的药液。他取过一支细毫,蘸满药液,小心翼翼涂抹在竹简末端空白处。
药液浸入竹纤维,墨迹如被无形之手抹去,继而,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带着穿透十年光阴的冰冷杀意,缓缓浮现。
“百越余孽为刃,南阳为鞘。十日后午时,举兵攻新郑南门。”
空气骤然凝滞,王腾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
十年了,自他褪下秦国锐士的玄甲,换上这身韩国太守的深绯官袍,自他接过南阳郡守印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柄沉入深潭的古剑,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在幽暗的水底默默等待。
等待一声来自咸阳的龙吟,等待唤醒他骨血里沉睡的秦魂。
十年间,他谨慎经营,将南阳打造成一个巨大的铁壁。
七处与韩国腹地相接的咽喉关隘,那些看似忠勇的韩军守将,早已在无声无息间,被他用秦军的铁血老卒替换。
这些咽喉,只等一个信号,便会狠狠扼住韩国的命脉。
“终于……”
一声近乎叹息的低语从王腾喉间溢出,带着尘埃落定般的沉重与释然。
他的指节下意识地轻叩着坚硬的檀木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敲碎了书房的死寂。
窗外,一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扑棱”声响起。
王腾眼神一凝,起身推窗。
一只通体漆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机关鸟,正稳稳落在窗台上,鸟喙微张。
他熟练地探手,从鸟腹精巧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细如发丝的帛纸。
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八个字:“烽燧已断,静候狼烟。”
烽燧已断!
王翦将军那边已然得手,韩国边境的预警系统被拔除,秦军主力再无阻碍。
王腾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心脏处狠狠攥紧。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沉声喝道:“来人!”
亲信侍卫应声推门而入,垂手肃立。
“传令各部都尉、司马!”
王腾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久违的、属于军人的锋锐。
“自明日起,全郡兵卒,按战时甲等编制,开展剿匪演武,弓弩上弦,甲胄不离身!违令者,军法从事!”
“诺!”
侍卫领命,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
书房重归寂静,王腾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韩国疆域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南阳与新郑之间犬牙交错的山川河流。
他的手指缓缓抚过地图上那七个被他标记为红色的关隘节点,最终,落在了新郑的位置,指尖用力一按。
他转身,打开书案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沉重的机括滑动声后,一方黑沉沉的物事被他双手捧出。
虎符!
青铜铸造,猛虎盘踞之形,冰冷、沉重,棱角分明,这是调动南阳三万精锐的唯一凭证。
虎符入手,一股磅礴的力量感仿佛顺着掌心直冲四肢百骸。
十年隐忍,十年伪装,十年如履薄冰的算计,尽数凝结在这方冰冷的铜符之中。
王腾紧握着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是秦国东出的利刃,是他即将完成的使命。
“报——!”
一声急促尖锐的通禀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名侍卫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脸上带着惊惶与汗水,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赤红雉羽的信筒。
“新郑急件!八百里加急!大将军府遇袭!”
王腾霍然转身,眼中精光爆射,脸上却无半分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过信筒,捏碎火漆封泥,抽出里面的军报,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文字:
大将军姬无夜自王宫议事归府途中,于朱雀长街突遭大批百越死士伏击!刺客悍不畏死,手段诡谲,姬无夜虽凭强悍武力突围,但其亲卫锐士折损过半,本人亦受轻伤……
一丝极细微、极冰冷的弧度,在王腾紧抿的嘴角悄然浮现,快得如同烛火的一次跳动。
他立刻走回书案,铺开一方素帛,提笔蘸墨,手腕沉稳有力,写下四个大字:
“按计行事!”
取过南阳郡守大印,饱蘸朱砂,重重地按在素帛之上,鲜红的印痕,如同凝固的鲜血。
“加急送往北部边境大营!交予王翦将军!”
王腾将封好的密信递给侍卫,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
“就说南阳郡守王腾,境内流寇作乱,恐成燎原之势,恳请将军速速发兵,助我剿匪靖境!”
“诺!”
侍卫接过密信,转身狂奔而去,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府衙回廊里激起阵阵回响,很快又被无边的黑夜吞没。
王腾再次踱步到地图前,负手而立。
窗外,夜色更深沉了。
他仿佛能听见,远方新郑城中,姬无夜惊怒的咆哮,天泽锁链破空的厉啸,还有那即将席卷一切的、来自秦国的铁蹄洪流。
他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沿着南阳通向新郑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代表新郑的那个点上,用力一按。
“韩国,气数尽了!”
…………
三日后的新郑,被一种无形的恐慌扼住了喉咙。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尘埃,连白昼的阳光都显得阴郁惨淡。
城南,一座早已荒废、藤蔓缠绕的深宅大院,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
几盏幽蓝色的灯笼,毫无凭依地悬浮在破败的庭院中央,散发着冰冷诡异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反而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粘稠深邃。
淡淡的、带着甜腥气息的紫色毒雾,无声地在断壁残垣间弥漫、流淌,所过之处,连虫鸣都彻底死寂。
赵傒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幽蓝灯笼惨淡的光晕中心。
他穿着玄色的秦式深衣,纹饰简约,身形挺拔如松,对周遭足以蚀骨销魂的毒雾视若无睹,连衣袂都未曾飘动分毫。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唯有灯笼里幽蓝的火苗偶尔跳跃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秦国的渭阳君……”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砾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百越口音,突兀地从庭院最深沉的黑暗中传来,如同毒蛇吐信。
“竟敢独自踏入这百越亡魂盘踞之地?莫非真以为我天泽的锁链,啃不动你秦人的骨头?”
话音未落,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般涌动起来。
天泽的身影缓缓从中“浮”出。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囚禁与诅咒的褴褛黑袍,赤红的眼眸在幽蓝灯光下燃烧着不加掩饰的仇恨与疯狂。
六条狰狞的蛇头骨锁链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他周身缓缓游弋、盘绕,蛇吻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锁链末端滴落着粘稠的、不知名的暗色液体,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蚀出细小的坑洞。
驱尸魔裹在宽大的黑袍里,手持引魂灯,碧绿的磷火在灯罩内跳跃不定,映得他兜帽下的阴影更加深重。
百毒王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赵傒,枯瘦的手指间缠绕着几缕不同颜色的毒烟。
赵傒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充满敌意的三人。
他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不答话,只是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已被岁月磨蚀得圆润的青铜令牌。
令牌上刻着繁复古老的百越图腾文字,中心是一个火焰缠绕的蛇形印记。
令牌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黯淡的绿锈,唯有那蛇形印记的线条,在幽蓝灯光下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暗红光泽,仿佛凝固的血。
天泽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周身游弋的骨链猛地僵直,发出刺耳的“铮”鸣。
那令牌上的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他父王,百越最后一位真正君主的贴身信物。
二十年前,在那场吞噬了百越王宫、也吞噬了他整个王族和希望的滔天大火中,这令牌便已不知所踪。
“你……从何处得来?”
天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六条骨链如同被激怒的毒蟒,瞬间昂起,锁定了赵傒周身要害,空气中弥漫的毒雾也骤然翻涌加剧。
“二十年前,血衣侯白亦非的铁蹄踏碎百越王宫,点燃焚城烈焰之时。”
赵傒的声音平稳如深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在这诡异的庭院中回荡。
“我大秦黑冰台的密卫,就在那熊熊烈火与尸山血海之中。”
他目光直视天泽眼中翻滚的赤色风暴,手臂微扬,竟将那枚象征百越王权、承载着无尽血泪的青铜令牌,随意地抛了过去!
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沉重的历史坠向天泽。
驱尸魔兜帽下的阴影剧烈波动了一下,引魂灯的绿火骤然一盛,他急声低语,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殿下!秦人狡诈,此物恐有……”
天泽猛地抬手,止住了驱尸魔的话。
他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飞来的令牌,一条骨链如灵蛇般倏然探出,精准地卷住令牌,将其带回手中。
冰冷的青铜触感传来,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带着火焰纹路的蛇形印记,感受着那铭刻在骨子里的图腾力量。
二十年的屈辱、仇恨、流亡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紧紧攥住令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骨链在他周身疯狂地扭动、撞击,发出暴戾的声响。
“说下去。”
天泽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
“秦国,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赵傒背在身后的手,拇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左手食指上一枚温润的青玉扳指。
扳指内侧,刻着细密如发丝、肉眼难辨的纹路——黑冰台最高等级的密文,记录着南阳郡最新的驻防详情,以及王腾那枚虎符所能调动的精确力量。
他迎向天泽那燃烧着毁灭与渴望的目光,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极北之地吹来的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三日后,我要新郑乱起不休。”
他的目光扫过天泽身后的驱尸魔和百毒王,最后牢牢钉在天泽脸上。
“特别是大将军府与相国府,我要姬无夜寝食难安,我要张开地焦头烂额,我要这韩国的都城,在你的怒火和毒雾中颤抖、哀嚎!”
他顿了顿,看着天泽眼中那被仇恨点燃、又被复国希望灼烧得更加炽烈的光芒,抛出了那致命的诱饵。
“作为回报,待尘埃落定,我大秦铁骑踏入新郑之时,便是你百越遗民重归故土之日!秦国将以诸侯之礼,助你重建百越王庭,恢复你天泽——百越赤眉龙蛇的王号!”
夜风骤然加大,吹得庭院中幽蓝的灯笼疯狂摇曳,光影乱舞,也吹动了赵傒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背在身后的手停止了摩挲扳指的动作,负手而立,渊渟岳峙,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天泽周身的骨链缓缓垂下,那狂暴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但赤红的眼眸深处,却凝聚起一种更为可怕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失而复得的父王令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火焰蛇纹。
重归故土…恢复王号…这八个字,如同最甘美的毒药,腐蚀着他最后的理智防线。
他抬头,锁链的蛇头再次抬起,指向赵傒,声音嘶哑而危险:
“秦国…要覆灭韩国?”
赵傒脸上浮现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他并不直接回答天泽的疑问,只是再次探手入怀,取出一枚薄薄的竹简,轻轻一弹,竹简划破凝滞的空气,飞向天泽。
“这你就不用管了。”
赵傒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说道:
“此物,权当一份小小的见面礼。我想,你会用得着它。”
竹简被天泽凌空接住,他低头扫了一眼,赤红的瞳孔骤然一缩。
竹简上密密麻麻记载的,竟是解除血衣侯白亦非当年施加在他体内、如同跗骨之蛆般折磨了他二十年的蛊虫的秘法。
虽然只是前半部,但那关键的手法、所需的几种罕见毒物,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份“礼”,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最深的痛处和最强烈的渴望。
驱尸魔和百毒王也看到了竹简内容,两人身体同时一震,兜帽下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赵傒,又转向他们的主人。
赵傒不再多言,甚至不再看天泽的反应,仿佛笃定了对方的选择。
他转身,玄色衣袍在幽蓝与黑暗交织的光影中拂过,身影如同融入墨汁般,瞬间消失在庭院坍塌的月洞门后,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低语,清晰地传入天泽三人耳中。
“你只要三日的时间。”
天泽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青铜令牌和解蛊的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幽蓝的灯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庞,赤红的眼眸中,仇恨、渴望、疯狂的火焰交织翻腾。
驱尸魔和百毒王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庭院中只剩下骨链游走时发出的冰冷摩擦声,以及那越来越浓、越来越甜的紫色毒雾。
…………
第三日黎明,新郑城尚在沉睡的薄雾之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轰隆!!!
城南,囤积着韩国近三成军粮的巨大仓廪,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冲天的火光裹挟着滚滚浓烟,瞬间吞噬了半个天空,木梁砖石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四散飞射,如同暴雨般砸落在周围的房舍上,引发一片片惊恐的尖叫和哭嚎。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建筑,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将半边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走水啦!城南粮仓炸了!”
“救命啊——!”
“快跑!烧过来了!”
新郑城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救火的锣声仓惶响起,士兵们衣衫不整地从营房中冲出,提着水桶奔向火场,却杯水车薪。
百姓们惊慌失措地拖家带口,涌向街道,又被维持秩序的士兵粗暴地推搡、驱赶,哭喊声、咒骂声、房屋倒塌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末日的喧嚣乐章。
这混乱的序章刚刚奏响,一个更加爆炸性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混乱的人群中飞速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相国大人!张开地张相国!在府里…遇刺了!”
“什么?!”
“千真万确!刺客是…是百越人!当场就死了好几个侍卫!相国大人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百越?!天杀的百越余孽!”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每一个听闻消息的人的心脏。
粮仓被焚,已是动摇国本;相国遇刺,更是直接斩断了韩国朝堂的支柱。
大将军姬无夜在爆炸发生时便已冲出府邸,此刻听闻张开地遇刺,惊怒交加,脸上那道蜈蚣般的疤痕扭曲得更加狰狞。
“百越贼子!欺人太甚!”
姬无夜须发戟张,拔出腰间的巨剑“八尺”,厉声咆哮。
“传本将军令!四门紧闭!全城戒严!巡城司、卫戍营全体出动!给老子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百越老鼠揪出来!格杀勿论!提头来见者,赏千金!”
他的怒吼在混乱的街道上回荡,精锐的韩军士兵如同黑色的铁流,开始在各条主干道上集结、设卡,冰冷的矛戈闪烁着寒光,粗暴地推搡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
然而,姬无夜的命令刚刚下达不久,更令人绝望的报告如同雪片般飞来。
“报——!将军!西市发现大批身份士卒,正在冲击官署!”
“报——!将军!北城多处民宅起火,疑有纵火者散布流言,煽动作乱!”
“报——!城南火场附近,我军小队遭遇强弩伏击!对方…对方用的是百越的毒箭和巫蛊之术!”
姬无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绝不是小股流寇,如此规模,如此组织,如此精准地同时攻击要害。
天泽!一定是他!但他哪来这么多人?哪来这么多精良的武器?!
…………
曾经纸醉金迷、丝竹悦耳的紫兰轩,此刻门窗紧闭,弥漫着压抑的紧张。
韩非猛地将手中的青铜酒爵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琥珀色的酒液溅了一地。
他英俊的脸上再无往日的从容风流,只剩下震惊与冰冷的愤怒。
“不对!这绝对不对!”
韩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道:
“天泽手下有多少人?驱尸魔、百毒王、无双鬼,加上一些零散的死士!他怎么可能同时攻击粮仓、刺杀相国、又在全城多处放火作乱,还组织起足以伏击正规军的强弩队,这绝不是他原有的力量!”
一直抱臂立于窗边阴影中的卫庄,鲨齿剑古朴的剑鞘发出一声轻微的“锃”鸣。
剑刃已然出鞘半寸,森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