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受苦◎
六溪村这一年考上大学的,就霍银霞一人。
听说小姑娘得了村委八百块钱奖励,不少家长既惊又喜,还有钱赚?
霍文武听到大伙议论后,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叹了口气。
要不是早早让孩子辍学打工去,村里怕是早就出不少大学生了。
随即告知大伙:“国家现在有不少好政策,家里孩子能读下去,就好好供,以后出去找工作也容易些。”
“你说得容易,两三个小孩,每年花费都得几百上千。”
霍文武冷哼:“你偷偷摸摸要生,就得光明正大养好。实在贫困的家庭,在校学生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考上大学还有助学金,成绩好的还能拿奖学金,怎么也比十四五岁就让她辍学出去打工强。像银霞上的师范,出来就可以当老师,多好啊!”
“再说吧,她自己能往上读,老子就供,不行就自己出去打工。”男人撇了撇嘴。
“我觉得也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那块料。”
“可是,我真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光宗耀祖啊!”
“谁不是呢?”
……
农村孩子读书才能出人头地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读不读得进去和愿不愿意供,就看孩子和家长自己了,霍文武没再多说。
霍家坡几十户,宅基地和老屋划分明确,但并不是家家都有人留住,不少搬离的,只在特地时间回来一趟。
比如说,靠着进山大马路的这户,在路边种了好几颗枣树。
因为有路过的人,看到沉甸甸的枣子垂下来,没忍住摘了尝尝。
于是,这户人家的男女主人,每到收获季,就会从外地赶回来。
经常蹲守在自家窗户边,紧紧盯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到处溜溜哒哒的霍不丢等人,路过这一处时,也没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
“好多枣子啊!”霍朝耀擡头感叹。
“是啊,你吃过吗?”霍不丢好奇问他。
“没有,我家没枣树。”小家伙摇头,咽了咽口水。
“我家也没有。”霍朝斌说。
“走吧,去山上摘酸枣吃去。”霍不丢手一扬,做了个出发的手势。
“走……”霍怡馨道。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妇人破口大骂。
“又想偷我家枣子是吧?把你们爸妈叫来!”
“我们没有偷。”众人齐刷刷摇头。
“霍朝斌、霍不丢是吧?你们是不是总来偷我家枣子?这回可算是被我抓到了!”
其它小孩不认识,她就记住了这两人。
“没偷。”二人伸出四只手,露出空无一物的掌心。
其他小孩也跟着说:“没偷!”
“没偷?那你们也是想偷,不然为什么站枣树下?还什么三好学生?这品德,啧啧啧!”妇人不依不饶,说出的话格外刺耳。
霍不丢:“我们就是路过,看了一眼,没想偷。”
“对啊!”霍朝斌等人说。
一群小孩子手脚并用和一个大人解释,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正巧有出门干活的其他大人,见状帮腔道:“就算小孩子摘了一两颗,又怎么样?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
“那我去你家摘菜,去你家吃饭行不行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又不是你的东西,不是你家小孩,关你什么事?”妇人毫不示弱。
“难怪没人和你们家来往,这不讲理的性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男人摇头无语。
“哼!关你屁事!”
“我们没偷她的枣,就是路过看了一眼。”霍不丢解释道。
“不理她,她这人就是这样,牛路过都得骂两句吃了她家门口的草。”
霍不丢等人:“……”以后绕路走,或者跑快点。
他们本打算去山上的,被妇人冤枉骂了一顿,兴致顿无,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丢丢,怎么了?不是说去摘野酸枣吗?”廖柳香问。
“不想去了。我们刚路过种枣子树那家人门口,看了一眼她家枣,她说我们要偷她的,一直说个不停,朝志的爷爷帮我们说话,还被骂了。”
“那个赖婆子太过分了,我要找她说道说道。”廖柳香腾地起身,就要找那家人理论。
这户人家,一家子都在外地打工,很少一起回来。每年这个季节,就会回来一个人,摘掉枣子卖了钱再走。
不过她们回来后,也很少和别人走动,连她家儿媳妇、小孙儿叫什么,廖柳香都不知道,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
“妈妈,别去了吧,她好凶的。”霍不丢有些害怕,虽然觉得委屈,可不想老母亲和她对上。
因为,在她心目中,廖柳香脾气很好,八成吵不过那个妇人。
显然,她对老母亲的认知有些偏差。
廖柳香气势汹汹跑去,足足和那人对战了几十个回合,还是对方先熄了火。
霍朝斌奶奶张秀花:你对你妈的战斗力一无所知。
听完霍朝斌话后,想要去找对方理论的张秀花,见到廖柳香出马了,又坐了回去。
但没一会,霍不丢扭捏着身子,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请求,希望她能够帮廖柳香。
所以三人来到现场观战。
王二姣正带着霍怡馨来理论,见到廖柳香在,和张秀花一样,变成了站一块看热闹。
几个回合过后。
落了下风的赖婆子站在高处,见到霍不丢后眼里涌动恶意,嘴里说出的话更加难听起来:“你以为你家风水有多好,还不是要捡……”
张秀花突然一把捂住霍不丢的耳朵,咬着牙喘着粗气,狠狠盯着趾高气扬的妇人。
小姑娘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有挣扎。
廖柳香急忙回头看闺女所在方向,见到她被张秀花捂住了耳朵,开始破口大骂。
“赖婆子,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娘撕烂你的嘴!”
紧接着,看好戏的张秀花、王二姣也加入了战场,开始了唇枪舌战。
败兴而来,乘兴而归的廖柳香,牵着自家小闺女的手,回了家。
“妈妈,你好厉害,半小时没一句话是重复的。”霍不丢眼里闪过崇敬。
廖柳香清咳了一身,拍了拍衣服上尘土,捋了捋额间碎白发回:“也还好吧。”
“我能不能学?”眼里亮晶晶。
“不行!小孩不能学骂人。”廖柳香回。
“好吧。”眼里的光熄灭。
“丢丢,明天逢圩,我让你爸买几颗果树苗回来,以后我们自己家里就有枣子、枇杷、杨梅、李子吃了。”看到霍不丢眼神落寞,廖柳香开口转移她注意力。
“真的吗?那我可以带银霞姐姐、斌斌、馨馨她们去摘吗?”
“当然可以。”
“哦耶!妈妈你最好了。”霍不丢捧着廖柳香的脸颊,吧唧了一口。
然后小跑出门,告诉霍银霞、霍朝斌和霍怡馨了。
“我妈妈说要种枣树啦!到时候你们可以来我家摘!”霍不丢朗声宣布,叉腰指点江山。
“真的吗?太好啦!”霍朝斌摇晃着张秀花的手说:“奶奶,我们家也种吧?”
“种!”
很快,打算买树苗的又多了几家。
赖婆子得知村里人也开始种枣树了,气得咬牙切齿。
但,也没规定她家有别人就不能种了。
没法子,她只能把气往她儿媳妇身上撒,麻利地把枣子摘完卖掉,回了外省。
为什么敢欺负儿媳妇?
当然是因为这个儿媳妇,是他儿子花钱买来的。
听说还是个外国人,西南边的一个小地方出来的,那里特别多女人被拐走卖给国内光棍当媳妇。
人生地不熟,还被束缚在城中村小破屋,她是逃也不知道往哪逃。
没办法,只能留下来给男人生儿育女。
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个男孩。
不喜欢的男人,刻薄的婆婆,冷血的公公,不亲近自己的儿子。
这些年来,只有夏末里的大半月,才是她唯一可以松快的日子了。
因为不管是男人离开,还是女人离开,压榨自己的人总是少了一位,好像日子过得就没那么痛苦了。
可今年,赖婆子回来得格外快,好像才一周时间吧,梅凤看了眼墙根下划痕。
赖婆子一进门就开始数落家里东西乱放、锅碗瓢盆没有洗干净,孩子的衣服裤子鞋子脏乱臭……
梅凤身子打着颤,抱着儿子都不敢擡头看妇人。
稍微亲近自己一些的儿子,这会没有挣扎,而是静静看着他突然消失又出现的奶奶。
赖婆子欺软怕硬,对着她劈头就是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
“什么玩意?家里乱糟糟的,你是死了吗,不晓得收拾一下?”一边说一边摔打。
“娶了你我儿子倒八辈子血霉了,要不是生了我的乖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早就被我扫地出门了!”兴许是看到了梅凤畏缩逃避的举动,蔡婆子骂得更来劲了。
小心翼翼把孙子从她怀中拉出,恨不得再甩她一巴掌。
“怎么了?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干啥啥不行,只知道吃喝拉撒睡,挣钱又不会!”
……
许是熬了这么多年,人生地不熟的梅凤,现如今已经能听懂七七八八了,也能和外人流畅的对话,就是口音怪怪的。
这会赖婆子指着她鼻子说出的话,让她心里难受极了。
她是挣不到钱吗?
这一大家子,从来不敢让她跟着回老家去,更不敢让她出屋子工作。
因为小山村里,像她这种情况,村民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深恶痛绝。
六溪村是后者。
每每想起,当初人贩子进村拐走六个孩子那一出,大多数村民都会破口大骂,人口买卖的事,实在丧尽天良。
性情耿直、嫉恶如仇的村长霍文武,更是容忍不了。
而他又住在霍家坡,擡头不见低头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
尽可能隐瞒,实在瞒不过去时,就从梅凤这边下手,只要她不走,走不了,那谁来也无济于事。
赖婆子和她丈夫、儿子都是这么想的。
“妈,你别总打骂她,万一跑了怎么办?”霍阳贵面露不悦,言语中暗含警告之意。
赖婆子讨好地笑笑:“妈记住了。”
“我们打骂她,你就假装对她好点,这样她就死心塌地对你了。”霍兴陂用亲身经历教导独子。
霍阳贵点头。“我知道,可当着孩子面还是收敛点吧,毕竟是他妈。”
“知道了,知道了。”接收到霍兴陂眼神的赖婆子,连连应声,乐此不疲地给父子俩端茶倒酒。
另一间屋子里的梅凤,看着小小的铁窗,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家坡这边,当了爷爷的霍文武,已经是快要退休的年纪。
这两年更多是在家里带孙子霍朝安,串门都变少了。
眼看满六岁,学前班毕业要上一年级了,自己也是时候放手让小家伙满村溜达跑了。
霍文武就奔着带他的由头,来找霍文生喝喝茶,聊聊天。
“安安,这是你丢丢姐姐。”牵着拘束的霍朝安进门,霍文武指着霍不丢介绍道。
“丢丢姐姐。”小家伙先前在外头长大,刚回村里没多久,出门少,与霍家坡众人不大熟悉。
“嗯,安安好。”霍不丢喊了霍文武一句后,对着霍朝安点头。
她也没怎么见过眼前的小不点,但不妨碍礼貌应答。
“丢丢是要出去玩吗?带他去长长见识?”霍文武松开孙子的手,将他推到霍不丢跟前。
小姑娘没有拒绝,伸手对着霍朝安道:“去玩吗?”
哪个小不点拒绝得了玩乐的诱惑?还是在得到了长辈同意的前提下。
方才还觉得陌生,这会就依赖起霍不丢了,牵着她的手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霍文生皱着眉,等两个小家伙离开,他才开口:“喊姐姐,不对吧?你占我便宜?”
“哪敢啊?这不是听说丢丢不想当姑姑吗,所以顺着孩子心意喊。”霍文武急忙解释。
“呵!”霍文生皮笑肉不笑。
见到霍不丢牵着霍朝安,霍朝耀瘪着嘴,不开心了。
一向博爱的霍不丢,选择性失明。
“丢丢姑姑,我也要牵。”
霍朝耀经常听爸爸妈妈说,自己能出生多亏了霍不丢,小时候还避免了他掉火坑的危险。
小家伙一直都把霍不丢当亲姑姑看,每每出门最喜欢找她玩,堂姐都要醋了。
现在留在六溪小学读学前班,更是把三年级的霍不丢当成榜样。
这会见到同班的霍朝安,竟然比他还亲近霍不丢,小家伙不开心了。
“丢丢姐姐,为什么霍朝耀喊你姑姑?”霍朝安眨了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按理来说,你也得叫我姑姑。”霍不丢低头看着他说。这会的她,已经不再抗拒自己的辈分高的问题,而是很认可。
“丢丢姑姑。”霍朝安学着喊道。
“哎!”嘻嘻,又多了个小喽啰。
“丢丢姑姑,我也要牵。”霍朝耀鼓着小脸,伸手说。
霍不丢牵起他的手,一拖二加入玩耍的大部队。
家里这边。
想到自己的年龄,霍文武颇有感慨:“最迟后年,我就退休了。”
“都快六十了,该退休了。”霍文生点头。
老校长退休了,老村长还会远吗?
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这些个老骨头,能放手就放手好了。
“是啊,老了,干不动了。好就好在退休后还有补贴。”霍文武叹。
说自己不恋权是假的,身为一村之长,想要为村里做点什么,都能一呼百应。
往后退下来,再想插一手,可就难咯!
不过,接任村长的人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品性差不到哪里去。
大过年还惦记着老百姓,得了县镇领导赏识,日后村里想要干点什么也好开展。
“你这一辈子时运都不错,愁什么?”霍文生说。
村里他们这一辈的人里头,霍文武是过得最体面,又最让人羡慕的。
“我是不愁,但我发愁你啊,文生哥,你们不得为自己多打算打算?”霍文武说。
霍文生没言语。
霍不丢是他们夫妻俩在五十岁收养的,现在九岁多一点,他们俩也快六十了。
等霍不丢大学毕业,他们七十出头,能不能活到那会都说不定。
便是命长,到时候他们也干不动了,帮不上忙,只求不拖累闺女。
“说实话,卫国那笔钱,你们要是早早拿去城里买套房子,现在都不知道增值多少了。”霍文武苦口婆心。
霍文生依旧沉默。
他们存在银行,利息也不少,只是没想到房价涨得更快。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就算不为你们自己,为了丢丢也得买一套,钱存着是死的,你得用起来,总不能让丢丢以后还回村里跟你们一起种地种菜吧?”
果然,提及两口子自身,对方无动于衷。
一说到霍不丢,霍文生终于有反应了。
“哪里的房子合适?”确实得为闺女考虑,她不能像他们一样窝在山旯旯。
霍文武:……你真是劳碌命啊!
心里这般想,但还是给了点意见。
按照现在每家每户,顶着罚款都要多生一两个的架势,以后人是越来越多的。
那,需要住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
土地、房子都有定数。
需要的人多了,价钱自然会提上去,这是毋庸置疑的,何况……
考虑到孩子的话,那自然是得选离学校近的地段。
往后读书方便,想出手卖掉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