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张时安这才起身,垂手恭立。
皇帝拿起册子,随手翻到一页:“这里,你引了嘉靖三十八年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密奏,提及‘沿海豪绅,阳为禁海,阴通倭贾,坐地分赃’。此说,可有实证?”
张时安心中一震,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略一思索,从容答道:“回陛下,此乃胡宗宪当年密奏原文摘录,原件应存于兵部或宫内档案。
然臣在整理地方志时,发现宁波、泉州等地,在嘉靖倭患最烈之时,某些家族田产、商铺却不减反增,且多有记载其‘乐善好施’、‘捐资筑城’之事。
巨资来源,颇堪玩味。另,永乐年间三宝太监旧档中,亦有提及当时东南海商势力已颇具规模。
可见,民间私下通番之事,源远流长,禁而不绝,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
他没有直接断言,而是通过史料间的相互印证,引导皇帝自己得出结论。
皇帝目光深邃,看了他片刻,又问道:“你这册子里,还提到了前元漕运海运之争,甚至还有三宝太监船队归国后。
所带来的巨额利润记载。看来,你对‘开海’一事,依旧念念不忘。”
这一次,皇帝的提问更加直接,几乎挑明了对张时安立场的试探。
张时安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回避。他再次躬身,语气坚定了几分:
“陛下明鉴。臣非为一己之私,亦非固执己见。臣乃是以史为鉴。
前元海运曾支撑起大都百万军民口粮;三宝太监下西洋,虽耗资巨大,然带回的奇珍异货、各国朝贡,以及对我大明声威的远播,其利难以估量。
反观厉行海禁百余年,倭患时起时伏,沿海百姓不得安宁,朝廷税赋流失严重,而私下贸易之利,尽入豪强与贪官囊中。
臣愚见,堵不如疏,禁不如导。
若朝廷能主动掌控海贸,设关征税,组建水师护航,则既可靖海安民,又可充盈国库,更可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
此乃利国利民之长远策,非一时权宜之计。”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开海”的主张与历史经验、现实弊端、国家利益紧密结合,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远见卓识。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皇帝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张时安听:
“是啊……利国利民。可这满朝文武,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多,能看到万里海疆的,少啊。”
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太子前日还在跟朕说,海禁乃祖制,关乎社稷安稳,不可轻动。
倒是老三……前几日递了份折子,里面有些话,倒是跟你这册子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张时安心中猛地一跳。皇帝这话,信息量极大!
他不仅明确表达了对太子保守立场的不以为然,更直接点出了三皇子与张时安在政见上的“不谋而合”。
这几乎是在明示储位之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节点。皇帝在试探他,不仅试探他的政见,更在试探他的政治站队。
张时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朗声道:
“陛下,臣在幼时,曾有幸与三皇子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亦曾探讨过经世济民之道。
殿下忧心国事,锐意进取,常以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戒,深体民情之重要。
臣以为,殿下能见民间之疾苦,思长远之策,实乃……实乃朝廷之福。”
他没有丝毫遮掩,直接承认了与三皇子的旧识,并对三皇子表达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番坦诚,看似冒险,实则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