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文亭正沉浸在自己的种种幻想之中,全然不在意女儿华枝的去向,而大婚的主角眼下却是低调到了沈家府上。
这次来门口相迎的却不是干娘身边的嬷嬷,只是个外间的寻常侍女,郁华枝见状眼神微黯,但还是朝她笑着开口,
“这位姐姐,不知干娘现在可有空见我?”
这位侍女也并无多余的表情,只垂着头低声回话,
“姑娘请随我来吧。”
刚进了陆氏的院子,侍女便行礼退下,虽说这个礼行得敷衍,但郁华枝并未在意,擡脚走进陆氏的屋内,只见里间只有干娘一人,身边并无下人贴身伺候。
待郁华枝走进才发现陆氏正坐在桌案前抄写经文,屋中檀香四溢,像是有能让人沉下心来的魔力。
郁华枝走到桌前舀了一小勺清水于砚台,开始给陆氏研磨,二人倒是颇为默契地不发一眼,任由屋内寂静丛生。
陆氏笔下时不时传来纸张摩擦的细碎声音,待她抄写完一整遍经书才搁了笔,到一旁净手,郁华枝顺势便将手帕递了过去,陆氏面色无波地接下,仍是无话。
直到她挪到榻上安坐,轻抿了口热茶这才缓缓望向郁华枝,有几分明知故问,
“华枝,你今日为何前来?”
郁华枝闻言走到陆氏身前,躬身行礼,
“华枝有愧,今日过来是为告知干娘我的婚事……”
陆氏眼神无波,淡淡开口,
“同谁的婚事?”
郁华枝略顿了顿,沉下肩膀,轻声道,
“同赫连羽。”
陆氏却突然一笑,目光沉沉,
“那你今日告诉我,是想让我说什么?”
郁华枝秀眉微蹙,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陆氏便接着开口,
“你是希望我作为你干娘恭贺你新婚大喜,为你添妆,还是希望我骂你一场呢?”
郁华枝深吸了一口气,鼻尖略红,轻声道,
“干娘就算是拿大棒子将我打一顿,华枝也绝无怨言。此事,是我有愧……”
陆氏闻言眼中透出几分荒凉,缓缓对跪在身前的郁华枝开口,
“你有愧?有愧的只怕是我,你唤我一声干娘,我向来将你当成亲女儿一般,如今转头便要嫁给那赫连家的人,日后我也是愧对沈氏列祖列宗的。”
“你可知,究竟有多少元贞国的将士葬身赫连家的刀下,五万将士,自然包括我的夫君,更包括你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我的儿子云疆,如此你还是要嫁?”
郁华枝眼中的泪似珠玉散落,一时竟控制不住,打湿身前的地毯,听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声道,
“干娘……”
陆氏略闭了眼睛,像是在努力平稳心绪,微叹了口气,
“罢了,我知道你这是心意已决,今日过来是为告知,并不是来征得我同意的。”
陆氏再擡头时,面色早已恢复平静,沉声开口,
“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郁华枝恍惚擡起眸子,陆氏看着她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面露讥诮,接着道,
“你今日从沈府出去,来日就莫要再上门来,便是来了,我也不会见你。华枝,你可明白?”
郁华枝来之前便想到这等局面,此乃死/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自己选择赫连羽的那刻起,她想或者不想都已经舍弃了沈云疆,更舍弃了同陆氏的情分,今日她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同自己说话就已经是极大的涵养。
当然陆氏也明白,此事并非是郁华枝的错,只是自己也无法如从前那般若无其事地同她来往了。
郁华枝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开口,
“我自小便没了母亲,但这些年干娘待华枝的好,华枝全都记着。自小我同云疆玩闹,干娘都偏袒于我,就算是他因我感染风寒,您也没说过我一句,还时时叮嘱他要看顾好我,我也是发自真心地敬您爱您。”
“但这次,是华枝对不起干娘,如今婚事已定,我也再无颜面对干娘。只能向您磕个头,日后我会时常向佛祖祈求,愿干娘平安顺遂,略尽些孝心。”
陆氏敛眸,不想再多言,便只淡淡道,
“去吧。”
郁华枝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却活像是敲在陆氏心上一般,待她起身走到屋门口,陆氏仍是未有言语。
郁华枝面朝晴好的日光,脸上暖暖的,身后却是略显昏暗的屋子,一面阴,一面阳,像是预示今后她与沈府不会再有交集。
眼眸微垂,在脸上留下阴影,终是扯出一个微笑,缓缓走出了沈府。
郁华枝正欲上马车回府,却听见府内有声音传出,
“郁姑娘留步。”
待她转过身却见是干娘身边的嬷嬷,捧着个颇有些分量的楠木盒子追了出来,嬷嬷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将盒子递到郁华枝手上,躬身道,
“这是夫人命老奴交给姑娘的,夫人说姑娘既然将要出嫁,嫁给谁且不论,嫁妆是必得为你添一份的,否则这么些年白占了个长辈的名头,倒成她的不是了。日后姑娘成了别家的人,便也是新的日子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夫人想着姑娘不缺衣衫首饰,倒是不如铺面庄子地契和银钱来得实在,便给姑娘装了些,还望姑娘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还未等郁华枝开口,嬷嬷便挂着一个疏离的微笑道,
“姑娘慢走,老奴告退。”
郁华枝望着手上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心中五味杂陈,叹道,
“后悔么?既然做了决定,便不必回头了,徒添烦恼何苦来哉?”
说完她便转身登上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雨打风吹去,不知何处觅英雄,沈府门前石狮子仍旧伫立,只是不似往日神气,正如现在的沈家,谁管从前战场呼啸往来的盖世之姿,也不过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凋零景象。
陆氏默默坐在原位,分毫都未曾挪动,望着华枝那番模样,自己若说半点都不心疼那便是自欺欺人。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或许赫连羽的刀下尚沾着自己夫君儿子的鲜血,她实在是做不到若无其事地笑着送她出嫁。
这般也好,倒也用不着她多费心了,自己能给的也都给了,今后自己便守着这座偌大的宅子终此一生,倒也不失圆满了……
59.
距大婚还剩半月不到的时间,赫连啸就似扎在军营之中,赫连羽虽府邸军营两头跑,倒未让人觉得他分身乏术,诸事都处理得极好,就连最为挑剔严苛的赫连啸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
赫连啸这段时日从未过问他同郁华枝的婚事,让人产生此事与他无甚关系的幻觉,但今日总算听他提了一嘴。
赫连啸头都不擡,随口向赫连羽问道,
“婚事筹备的如何了?”
赫连羽原本冷峻的眼神冰释,涌入一阵暖意,温声道,
“回父亲,一应府中陈设、宴席已准备妥当,但还有些迎亲细节需商议。”
赫连啸轻轻点头,便提醒道,
“毕竟是我赫连家娶新妇,也该按照萧国的规矩来。为父尚有公务在身,不日便要回去,娶妻时虽然我同你母亲都不在,但日后待你成了家主,她便是赫连家的主母,这个分量你自己明白,可不能马虎了。”
赫连羽低声开口,
“是,儿子明白。”
赫连啸之所以如此轻易答应儿子迎娶元贞国之人倒也有自己的考量,首先,便让陛下明白赫连家替他吞并元贞国的决心。在他看来元贞国迟早也要纳入萧国的疆土,那元贞国之人日后也便是萧国的子民,赫连羽的夫人若是元贞国的子民,便愈发让百姓明白他们一视同仁的态度,则使天下逐渐归心。
其次便是想到,若他替赫连羽挑个萧国世家大族的女儿为妻,这并非难事,但怕的是如此强强联合之举会惹得陛下忌惮,留下赫连家僭越的疑影,倒不如选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子,好叫陛下安心。
最后一条,便是他身为赫连羽的父亲,深知这个儿子的脾性,看似沉静自持,但他认准的事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他不同意,也不知赫连羽会为了这个女子又做出些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倒不如顺水推舟准了两人的婚事,以免节外生枝。
赫连啸对这个郁华枝倒是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入自己儿子的眼,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便复又开口,
“既然大婚时为父不在,明日便让那郁家姑娘来府中一趟,也好让为父看看,究竟是何人让你如此死心塌地。”
赫连羽心下一沉,只怕父亲会为难于她,便开口周旋,
“父亲,这几日华枝在府中备嫁,琐事颇多,只怕不得空,不如父亲下次再见吧。”
赫连啸见他如此袒护一个小小女子,便冷笑道,
“待她过门便是我赫连家的媳妇,我便是她公爹,难不成她还能在我面前摆架子?况且为父并不打算为难于她,你何必如此担心,自己照照镜子吧,你这般模样活像护崽的母鸡,令人发笑……”
赫连羽闻言垂眸,得了父亲的话便躬身道,
“那儿子明日便带她过府拜见父亲。”
赫连啸未置可否,不再出言,只低头看着军报,手指在地图上流连,最后落到芡州,定定出神。
萧国之内,位于元贞国以北,秋日便已有冬季北风肃杀之感,楚筠一袭广袖云雁鸾衣裙,外披湘色织金灰狐大氅,鎏金步摇微垂,显得愈加雍容华贵,不知可是因为生育,少了些出嫁前少女的清冷之气,反倒更添韵味。
乳母抱着裹在襁褓中的皇孙,见他眨巴着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四处张望,显得灵动可爱,楚筠淡淡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去,浩浩荡荡跟着一路的侍女太监。
待行至明渊帝的宫殿之外,不必等大监通报便有人恭敬行礼,
“参见太子妃娘娘,陛下正在殿中,太子妃娘娘快请进来吧。”
楚筠轻轻点头,接过乳母怀中的孩子便独自进入殿中,见明渊帝正在案前练字,笔走龙蛇,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楚筠倒还记得少时初见这位帝王的模样,那时她口齿都还不够清楚,便出言睁大眼睛感叹,此乃天下之主应有的模样。
明渊帝闻言龙心大悦,夸楚旻教女有方,当即升了她父亲的官职,也因此楚旻对这个女儿也颇为看重,许她接触政事,虽让她长了见识,但心眼也渐大,此举究竟是福是祸还尚未可知。
楚筠抱着太孙走近桌案,恭敬地朝明渊帝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明渊帝略擡头看了母子二人一眼,手下并未停笔,
“起来吧,今日天寒,怎么还把孩子抱出来了,仔细冻着。”
楚筠闻言并不在意,微微笑着回话,
“若这点寒气都受不住,那便愧为陛下的孙子了。况且天气再冷,过来向皇祖父请安也是他应尽的孝道。”
明渊帝听了这话心下还是高兴的,搁了笔便移到上方坐下,擡手让楚筠也坐下,
“听闻这段时间你父亲身子不大好,近日新得了几朵天山雪莲,正对他的体质,待会去库房取了给他送去吧。”
楚筠谦卑一笑,起身谢恩,
“多谢父皇,儿臣父亲的身子固然要好好保养,但父皇也不可大意,这个时节最易生病,父皇也要注意身子才是。”
明渊帝笑着点头,楚筠的孝心他是看在眼里的,若她有异心,倒也不可能让她平安诞下皇孙,他开口调转话头道,
“前些日子朕派去元贞国的眼线被连根铲除,出手之人下手又准又狠,倒不免让朕怀疑此事乃太子所为,但好在重新派过去的人手已妥当,今日便传了消息回来。”
楚筠思索着明渊帝这番话,轻声开口,
“不知父皇收到了什么消息,可是与太子有关?”
明渊帝无谓一笑,摆手道,
“这次不是太子的幺蛾子,竟是殊玉要成亲了。”
楚筠听见这个消息,身形一顿,略有些僵硬地问道,
“赫连将军?不知他要娶何人?”
明渊帝一时并未发觉异常,望着窗外饶有兴致地同楚筠开口,
“这个殊玉,从前连朕的女儿都看不上,如今竟要娶一个元贞国的女子。她父亲乃是朝廷三品官,要说这家世,也不过尔尔,但听说这女子艳冠京城,乃是元贞国出了名的美人,呵呵,这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呐……”
楚筠全然不在意陛下口中的打趣,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句话,他要成亲了……
她抱着孩子LJ的手臂一紧,便惹得怀中的哭包委屈了起来,她也没什么心思哄,便叫乳母抱了下去,自己恍惚回到座上,僵僵地一笑,显得不甚自然,
“赫连将军……应该也不是那等只看皮囊之人,不知他娶那女子是否为人逼迫?”
明渊帝闻言倒是摇头,坚决道,
“你同赫连羽也算是自幼相识,应当知道他可不会受人胁迫,那孩子可不是个软骨头,若不是他喜欢的人,你就算要砍他脑袋,他也是不会娶的。”
说着便想起一同传回国中的传闻,今日自己兴致极高,便趁着同楚筠说了一通,
“他为了那女子,强闯元贞国皇宫,硬生生将她救了出来,呵呵,这般下了元贞国好大一个面子,朕倒极是欣慰。这个赫连羽也是个情种,日后朕倒真想看看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向她讨教讨教,如何拿下我们这位萧国诸多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楚筠在座上陪笑,心下却早已凉透,捏着杯盏的指尖发白,似是要强忍住那股不受控的情绪。
慕寒之同她大婚不久便去了元贞国,即便是楚筠在孕中乃至辛苦生产之时,她都未曾多念及慕寒之几分,听他的消息是便像在听无关紧要之人的事,像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只有在二人同处时逢场作戏一番,即便这样她仍觉疲累。
而今日,楚筠却在听见赫连羽即将娶妻时几近失态,耗尽全身气力才忍住,不让明渊帝发觉异常。
是了,她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慕寒之,而是那个不染纤尘的少年将军,赫连羽。在她眼里,赫连羽似草原冬日里的狼王,有睥睨天下之霸气,却又能与淡然沉稳的气质完美融合。
而慕寒之,总是唯唯诺诺,待谁都那般温和中庸,并无一丝男子应有的气概,又怎能入她楚筠的眼?她要喜欢,便要喜欢那顶天立地的盖世男儿,慕寒之……可并非这般。
父亲教给她的,是如何为楚家光宗耀祖,是如何为家族争取最大的利益,护着这块招牌经久不衰。她也不是没有为自己争过,也曾鼓起勇气向赫连羽表明心迹,而赫连羽只冷冷回了一句,
“家室于我不过是累赘,楚姑娘当另觅良缘。”
楚筠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