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切斯笑得很宽厚,“这只是一个邀请,别误会,我从来不勉强女性。”
话虽如此,荀苏苏却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桑切斯继承了“空相”的诡异,也继承了涌恒集团的残忍,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荀苏苏知道,此时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笑了笑,从容地上车,“十年不见……不,我们其实从未见过,叙叙旧也好。”
车门合上,隐藏于黑暗中的影子也无声地退去,就好似这里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一个老朋友来接另一个老朋友。
荀苏苏与桑切斯一同坐在后座,司机像是机器人,一言不发。
车已经从喧嚣的闹市区开到稍微偏僻的街区,荀苏苏说:“你当年消失得很干脆。”
桑切斯双手合拢,放在腹部,“我这应该叫有自知之明,还是过于自卑?我给了你一个关键情报,但你只是去验证了这条情报的真假。你并不信任我,我又怎么敢继续接近你?”
荀苏苏镇定自若,“伤你自尊了?”
桑切斯苦笑着摇摇头,“这句话更伤我自尊。”
车里安静片刻,荀苏苏问:“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桑切斯眯眼看向前方,“你猜我要去哪里?”
荀苏苏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但身为警察,我劝你找个就近的警局自首。”
桑切斯大笑起来,“荀队,你还是像当年一样喜欢开玩笑。”
“开玩笑?”荀苏苏说:“我的队员都说,我是个严肃的人。”
桑切斯转过脸,“那我很荣幸,毕竟在你这儿,我算个独一档。”
荀苏苏没理会他的油腔滑调,既然来了,不如趁机多试探几句,“为什么找到我?”
桑切斯说:“你是指当时,还是现在?”
“都是。”
桑切斯目光转向窗外的夜色,想了会儿,“你想要拿下涌恒集团,我和你有共同的目的。”
荀苏苏说:“‘空相’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
“那怎么能一样?”桑切斯讥笑道:“‘空相’是‘空相’,我是我。就像我想要除掉‘空相’,如果我不够强大,有朝一日,他也会除掉我。涌恒是他的杰作,薛浓飞、钱樱,这些人都是他的孩子。涌恒一日存在,我就一日在他的阴影下。”
说完,桑切斯又补充道:“这种打官腔的说法你不爱听吧?那我再说一个,因为你很特别。我没见过你这样的警察,被包围在男人圈子里,他们不服你,却要被你管教。我想看看,如果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能走到多远。”
荀苏苏忽略他明目张胆的挑逗,“那你这个人,显然做事很没有恒心。如果我是你,私人山庄那件事后,我会大方地找到不相信我的刑侦队长,看她满怀歉疚,看她不断增加对我的信任。”
桑切斯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思索了好一会儿,又笑了,“原来你是这样想。不过幸好我不是你。”
“嗯?”
“如果我继续给你发信息,继续靠近你,难保不被你改造成守法公民。你知道,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这一点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桑切斯耸耸肩,“但我这种在M国战乱地区长大的人,最不想成为的就是守法公民。”
荀苏苏叹了口气,“那现在呢?为什么又来找我?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桑切斯开始把玩一把枪,“荀队,这么多年当警察,累没累啊?”
荀苏苏嗤笑,“当警察挺好,退休金不错,我这样的还有不少补贴,生活无忧。那退休前,累点儿也无所谓。”
“这就俗了啊。”桑切斯说:“什么钱不钱的,你荀队是动不动就考虑钱的人吗?”
荀苏苏点头,“是人就不能免俗。”
桑切斯靠近,几乎贴在荀苏苏身上,“我要离开你们国家了,有没有兴趣跟我走?”
车缓缓停下,荀苏苏盯着桑切斯的眼睛,“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有人正在离开滨丛市,有人却在高速上奔向滨丛市。
“还是你们当警察的门路广。”高明雀坐在副驾,摘下鸭舌帽,转向左边,看了谢惊屿一眼,“杞云市警方给我布了个天罗地网,他们想不想得到,居然是一个特勤把我给放出来了?”
车早已离开滨丛市,但滨丛市的雨却像是追着他们跑。前方雾气朦胧,宛如看不见光的前途。
谢惊屿和高明雀一样一身漆黑,不像特勤,像个将面容深深掩藏起来的亡命之徒。他没有理会高明雀的话语,沉默地握着方向盘。
“聊点什么吧。”高明雀忽然想到一个话题,眼睛微微眯了眯,显得很愉悦,“你说你就这么跟着我跑了,海警官知道了会怎么想?”
谢惊屿沉声道:“她怎么想和你有关系?”
“看看,一提到海警官,你就来情绪了。”高明雀点起一根烟,开窗透风,斜飞着的雨落在她的脸上,她也懒得擦一擦,“你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谢惊屿不答。
高明雀观察了一会儿,笑容带上一丝揶揄,“啧,海警官小时候那么粘你,长大居然不好追了?”
谢惊屿说:“粘我?”
高明雀的目光逐渐暗淡下来,沉默几分钟才开口,“谢宇,你这个人真是很难去定义你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厂里那些人都说你是孤儿,说谢小龙穷,但他给你的比……比我父亲给我的都好。还有海姝,她一个市中心来的小孩儿,怎么就非得跟你玩到一起?我的生日会啊,我最后的一个生日会,她居然吃完蛋糕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你玩。”
“你到底有什么好,能吸引到这些真正关心你的人?”高明雀捋了把有些潮湿的头发,“我为什么吸引到的都是拿我当工具的人?”
谢惊屿说:“怎么,还跟我讨论起哲学问题来了?”
高明雀说:“也不是不行,这不路途遥远吗?”
谢惊屿说:“那也别扯有的没的了,海姝在滨丛市你就派尹灿曦盯着她,她8岁到现在,有哪些事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高明雀笑道:“告诉你,有酬劳吗?”
谢惊屿也笑,“黄雨嘉,你爸的下场还没有教会你做人别太贪心吗?”
高明雀不悦地皱眉,车里一时无人再说话。又开了一截,高明雀才道:“你不觉得挺愧疚的吗?海姝家里条件那么好,对,她爸妈是离婚了,但她妈也很有钱,她要是没有遇到你和谢小龙,现在还当什么警察?早就定居在国外享受生活了吧?她根本不想当警察。”
谢惊屿说:“她不想当警察,就像你也不想当罪犯?”
高明雀摇头,“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你就会明白,人生有时是被推着走。我没有办法。”
前方有货车呼啸着驶来,速度快,载重量大,经过时公路都在震荡。
高明雀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已经离去的货车,“命运也是这样,震荡起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它跌宕起伏。”
谢惊屿说:“还顾得上文艺。”
“你觉得这是文艺吗?不,这是现实。”高明雀眼中浮起一片血色,“二十年前谢小龙死了,你,海姝,我,还有很多人的命运都被改写。有时想想,还是死了的人更轻松。”
她的语气很残忍,谢惊屿脑海中又闪现出在养牛场守着谢小龙尸体的那一夜。轻松?谁轻松?活着的人还有继续前行的可能,死掉的人被永远留在了时间的标尺上。
谢惊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桑切斯……为什么要杀死谢小龙?”
高明雀说:“我不知道。”
谢惊屿皱起眉。
高明雀说:“他和李云一样,都是偏执扭曲到极点的人,我能推断出是他是凶手,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惊屿余光扫了扫,“把你自己摘得挺干净。你和桑切斯要不是同类人,他凭什么救你?”
高明雀顿了下,“你嘴再这么臭,小心我破罐子破摔,桑切斯……”
话音未落,枪口已经抵在高明雀的额角。
谢惊屿腾出右手,“破罐子破摔?”
高明雀脊背在短暂的僵硬后松弛下来,“开个玩笑。把枪放下,桑切斯为什么杀谢小龙,我确实猜不到,但桑切斯和李云的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谢惊屿收回枪,避开又一辆迎面驶来的货车。
“你和海警官是不是认为,桑切斯和李云不共戴天?”高明雀说:“但据我所知,李云在被桑切斯背刺之前,都一直将他当做儿子来对待。他对桑切斯,对被桑切斯养大的我,都没有多少戒备心。”
高明雀见李云的机会不多,李云的过往她也是从桑切斯口中听到一些零碎的细节。李云在M国一支非法武装里给人当过向导,大难不死,混到了首领的位置。但李云比其他武装分子聪明,没有在得势后继续留在M国,而是金蝉脱壳,偷渡来华。
在战乱的M国就算混成了武装头子又能怎样?不如在灰涌市藏匿在玻璃厂当个闲散工人。
或许最初李云真是这样打算,但对权力天生有渴望的人,在更大的世界,又怎么克制得住野心?
不过这一次,李云选择的却不是像在M国那样靠武力,而是靠头脑。他自己是匍匐在泥里的人,所以他盯上的是和他一样的人,薛浓飞、钱家姐弟……他们就像野狗一样在城市里夹着尾巴。他将野狗们聚集到一起,成了训狗人。
当年边境管理漏洞颇多,他暗中转移财富,又将信得过的人带到灰涌市,慢慢扶植起罪恶的涌恒集团。
同一时间,他找到了战乱中唯一剩下来的血脉亲人,桑切斯,当然,桑切斯并非本名。
大约因为几乎所有亲人都死在了火并中,李云对桑切斯这个远亲非常在乎,这个魔头在血脉这件事上刻板得匪夷所思。桑切斯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儿子,他死以后,桑切斯就是他。
他曾经送桑切斯去外国读书,将一个土生土长的M国青年变成拥有G国和A国双重国籍的富二代。桑切斯为什么急着回到李云身边,这不得而知。高明雀知道的是,他长时间待在杞云市。
谢惊屿咬牙,“因为他要盯着谢小龙。”
高明雀说:“在这之前,他拿李云那一套,在我父亲身上做实验。他骨子里崇拜李云,越是崇拜,就越是想成为他,超过他,所以当他羽翼一丰满,就要对李云下手。”
雨渐渐变小,公路也清晰了些许,谢惊屿说:“不对。”
高明雀侧目,“什么不对?”
“桑切斯等于囚禁了李云十年,这么大的恨从何而来?你刚才的说法解释不了。”
“那就得等你抓到他之后,让他亲口告诉你了。”高明雀耸了下肩膀,“谁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之间为什么对彼此有那么大的敌意。”
到了一个服务区,谢惊屿停下车,“你为什么确定桑切斯在滨丛市?”
高明雀以玩味的口吻道:“怎么,想到滨丛市是海警官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对海警官感兴趣,桑切斯这次的目标不是她。”
谢惊屿沉思了会儿,忽然想到前天和海姝通话时,海姝说荀苏苏已经为上次的案子来到滨丛市。
“早些年,他曾经给过我一个任务,让我瞧瞧荀苏苏是个什么样的人。”高明雀说:“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对他来说,荀苏苏是个不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以为他对荀苏苏的是恨,现在想来,应该是另一种相反的感情。”
说着,高明雀自己都笑了,“很难理解吧?桑切斯这种人,居然看上了亲手灭掉涌恒集团的女队长。他是个疯子。现在李云已经死了,警察追踪他,我想要杀了他,他继续留在国内的可能不大。在走之前,他会去见荀苏苏。但见了之后要做什么,这就不是我能猜测到的了。我说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山横亘在眼前,中间是一条漫长的隧道。谢惊屿放慢车速,进入隧道后,风声变得格外迟钝。远处隧道尽头的光起初是个小小的圆点,后来变得盛大又刺眼,在车驶出隧道的一刻,一辆货车如同炮弹一般射来。
谢惊屿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地上和围栏上溅出一连串火光,而在他的耳侧,却响起高明雀尖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