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沙漏(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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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云市已经封锁了,高明雀既要对付警方,又要对付桑切斯,虽然她有狙击手护航,但目前的情况下,让狙击手出来只会更快地暴露她。
但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时间拖得越长,她越可能暴露。而且消失的桑切斯对她来说,是更麻烦的存在。
在桑切斯失踪之前,高明雀在暗,桑切斯在明,现在他们彼此都在暗,这改变于高明雀来说不利,对桑切斯来说有利,高明雀的心态必然更加急迫。
谢惊屿点起一根烟,打火后却愣了下,桑切斯在灰涌市的举动堪称突兀,他本可以藏得更久,不管高明雀怎么说,警方手上都没有证据。桑切斯为什么突然行动,让警方有了直接查他的契机?
嚣张?还是他早就计划着消失?
消失了,才能开始下一步动作?
这下一步是什么?对高明雀动手吗?
谢惊屿将打火机揣了回去,按住额头,带入高明雀的视角,他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桑切斯要行动了,那高明雀最合适的选择是什么?
“……是我。”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雨滴从空中落下,还不到日落的时间,天就像黑了一样,空气中酝酿着无形的不安。谢惊屿摊开手,手掌积蓄起一汪小小的雨滴。
他转过身,朝儿童乐园的出口走了几步,猝然停下脚步。
风雨的声音遮盖住了某些细微的响动,但有些人此时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被另一些人注意到。
谢惊屿回头,视线来回扫动,经过车棚最深处的黑暗,转移到它后方那一块稍微明亮,却很不起眼的地方。一个浅淡的影子出现,有人在那里。
谢惊屿不动,影子也不动,雨水也不能驱使他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须臾,笑声从影子的右边传来,影子的主人也终于暴露在谢惊屿面前。
高明雀。
如果不是刚才的笑声,单从她的扮相来看,很难认出是个女人。她不再打扮成精英律师的样子,一身黑色户外服,戴着黑色的口罩,打湿的头发挡住眼睛,整个人比这阴天还要阴沉,比这雨雾还要潮湿,像是从某个布满苔藓毒菌的地方生长了出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具象。
谢惊屿平静地说:“黄雨嘉。”
高明雀眉心微微一皱,也许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悦。接着,她拉下了兜帽,将头发往后一捋。
“谢宇,我还以为你不会上这儿来了。”
谢惊屿说:“如果我一直不来,你打算上哪儿去堵我?”
高明雀冷笑,“总会有地方。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扑向我,不是站在特勤的角度,而是你谢宇自己的角度。”说着,高明雀环视四周,深呼吸,仿佛在享受着这蒙蒙的水雾,不久,她视线调转,蛇一样勾向谢惊屿,“这个世界上,最恨那个凶手的,就是我们两人。”
谢惊屿瞳孔蒙上一层阴翳。这个女人从小到大,就让他厌恶。
高明雀退入车棚中,挡住雨水,对这里很熟的样子,“我也来过这里,而且我遇到过你和谢小龙。”
谢惊屿对此毫无印象。这个儿童乐园规模不大,市中心有更好的游乐园、科技园,黄雨嘉去那些地方更有可能。
高明雀注视着谢惊屿,低哼一声,“不相信?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等你?就这个车棚,谢小龙带你一连开了好几把。”
谢惊屿揶揄道:“你跑这儿做人类观察来了?”
高明雀脸色稍沉,“我一个人来,你们让我很惊讶,以至于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惊讶?”
“一个低微的送奶工,居然可以带着捡来的孤儿坐了一遍又一遍碰碰车。”
车棚里仿佛还回荡着小时候的叫声,但开碰碰车的男孩已经长大了,和谢小龙一样打上了特勤的烙印,这些挑衅的话无法再伤害他分毫。
“一个高贵的厂长公主这么可怜的吗?”谢惊屿说:“一个人来乐园不说,连碰碰车都不能自己坐?无不无聊啊你,看都能看这么久?”
高明雀沉默几秒,“我不敢坐,卖票的也不可能卖给我。”
她没有再往下说,但谢惊屿想象得出是为什么。这项目虽然安全,但小孩没有监护人还是有可能出事,所以独自前来的黄雨嘉只能看着。至于她为什么一个人来,那自然是……她的父母看不上这种地方。
他们是阳春白雪,这里却是下里巴人的乐园。
高明雀摘下口罩,将上衣的拉链往上拨了拨,“不说这些了,我找你有正事。”
谢惊屿只是盯着她,没出声。
高明雀道:“我直说了吧,我要离开杞云市,需要你帮忙。”
谢惊屿讽刺道:“你还真自信。”
“你知道桑切斯在哪里吗?”高明雀反问道。
谢惊屿说:“你连杞云市都出不去,你还能知道?”
高明雀说:“跟你撒谎没什么意义,我确实不知道,但你找不到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那位海警官想必已经推理出我和桑切斯的关系来了,我‘死亡’后就跟着他,继承他的思想,他的偏执,只要我离开杞云市,我就有办法找到他。”
谢惊屿没说话,似乎是在嗅探高明雀话中的陷阱。
高明雀也没急着往下说,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高明雀又道:“我要提醒你,桑切斯真正的祖国是M国,那地方是什么情况,你很清楚。他在动荡中长大,非法入境离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你们现在找不到他,时间耽误下去,他一出境,你们再想抓住他,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谢惊屿说:“那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高明雀笑了,“我为什么现在就告诉你?”
谢惊屿右手伸向后腰,高明雀立即举起双手,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样子,“你想清楚了吗?要在这里缉拿我?二十年前的真相对你来说不重要了吗?”
两人在雨中无声地对峙,在雨即将模糊他们的身形时,谢惊屿将枪收了回去。
高明雀眼珠转动,折射出一抹暗光。
灰涌市和杞云市的警情在公安部汇总,荀苏苏作为当年在灰涌市立下功劳的功勋队长,也有资格查阅细节。她此时不在首都,而是在滨丛市。前不久海姝和谢惊屿协助滨丛市警方侦破的案子很有代表性,她被派来做收尾和研究的工作。
关于桑切斯的文字描述和图片占了很大的篇幅,她越看,眉心皱得越紧,眼皮也跳起来。
她想到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伊生,这或许不该说是名字,而仅仅是个代号。在剿灭涌恒集团的行动中,这个代号背后的人曾经传递过一条重要情报。
她调查过伊生,这人必然和“空相”关系密切,但直到她离开灰涌市,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
而此刻,桑切斯在她眼前,和那个神秘的代号重合了。
海姝放下手机,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双手渐渐紧握成拳。谢惊屿联系不上,手机已经关机了。这不正常。她离开杞云市,赶回灰涌市之前,谢惊屿就已经表现出亢奋和急躁——谢小龙案的线索终于在高明雀口中出现了。
现在高明雀就在杞云市,桑切斯已经逃离警方的视野,谢惊屿会做什么?
海姝食指屈起,抵住下唇,眼神变得深沉。
此时,在滨丛市,荀苏苏的视线从有关桑切斯的报道上移开,揉着眉心,那个代号伊生的人变得越来越清晰。
涌恒集团当年在灰涌市树大根深,最大的特点就是残忍凶狠,不仅对警察,对自己人也是一样。但只要你绝对忠诚,就能从涌恒集团中分一杯羹。这样的团伙气质吸引了为数众多的亡命之徒,警察在和他们的对抗中往往落在下风。
荀苏苏到任后,参考过往的经验,感到分散抓捕困难重重,如果专注于涌恒集团的头目,一旦成功,涌恒集团嚣张的气势就能暂时被遏制。当然,这是一着很险的棋,连局长都不怎么支持她。
前期的准备阶段最是难熬,但就在那个关口,伊生出现了。他经过多个跳板给荀苏苏发来消息,其中就有涌恒集团的重要内部文件。
荀苏苏问他是谁,他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这句话对一个刑侦队长来说,简直就是一句废话。但荀苏苏要打掉涌恒集团,就必须重视一切来到自己面前的线索。
从伊生发来的内容看,这人对涌恒集团非常熟悉。警方一直尝试在涌恒集团中打入卧底,但都失败了。伊生却是个现成的卧底。
可这个卧底真想帮警方?还是在向警方下套?
荀苏苏想要冒险,却也做好了失败的相应准备。在三个月里,她与伊生维持着联系,伊生最后发给她的线索是,薛浓飞将会在一周后前往私人山庄,有一桩买卖将在那里进行。
这是抓捕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荀苏苏在权衡之后,并没有选择相信伊生,只是派出一个行动小组靠近侦查。
后来的事实说明,伊生给的是机会,而并非陷阱。但那之后,伊生也消失了。他仿佛是对荀苏苏的不信任感到失望,再未发来任何情报。
伊生的存在没有对荀苏苏后来剿灭涌恒集团造成明面上的影响,他甚至没有提供“空相”的线索。但在早期警方信心不足,荀苏苏获得支持较少的时候,他让荀苏苏变得更加坚定。
多年过去,荀苏苏仍然会偶尔想到他,分析他到底是涌恒集团里的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他有没有在当年的枪战中死去。
看完桑切斯的资料,以及海姝审问桑切斯的视频,荀苏苏忽然觉得,桑切斯很可能就是伊生。
她并没有见过伊生,他是男是女,年纪多大,她通通不能确定。他们的交往仅仅存在于网络,而在伊生消失后,网络上的痕迹也无处可寻。
桑切斯与李云的关系,他追杀高明雀一派的举动,将他和伊生这个代号连接了起来。
当年荀苏苏是在涌恒集团高层被执行死刑之后,才发现“空相”存在的蛛丝马迹,而那时已经太迟了,还活着的、精神正常的犯罪分子无法提供“空相”的线索。
她曾经想过,如果伊生能暗示她“空相”的存在,她必然走不了那么多弯路。
伊生为什么不说?第一种可能,他不知道。第二种可能,他不能说。
如果是桑切斯,这就很好理解,他是“空相”的手下,也是族人,他不仅想涌恒集团完蛋,还想取代“空相”,那么他就不能让警方注意到“空相”。
这样一来,很多疑点就能说通了。
荀苏苏的眉心却皱得更紧,心中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过去在伊生的只言片语中,她能够感受到这人骨子里很狂妄,却伪装得谦逊温和。十年过去,老朽的“空相”已死,伊生只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那么,桑切斯会做什么?
电话响了,快递员说有个从首都来的文件放在酒店前台。荀苏苏常年出差,经常都会收到文件,下楼去取,却没有找到。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来到酒店门口,快递员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正当她转过身,打算回酒店时,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
男人的脸不久前她才在视频里见过,是桑切斯。
荀苏苏瞳孔微微收缩,桑切斯却面带笑意。她注视桑切斯片刻,“伊生。”
桑切斯意外地挑起眉,仿佛不相信这个名字会从荀苏苏口中说出来。
荀苏苏说:“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桑切斯笑了,脸上竟是看不出多少戾气,“你还记得我。”
荀苏苏说:“你胆子很大,这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桑切斯不置可否,“来见见老朋友,有什么敢不敢的?”
荀苏苏余光瞥向四周,注意到黑影正在靠近,“带来这么多人,你这见老朋友的方式还挺特别。”
桑切斯拉开车门,“毕竟是跟你打交道,谨慎为上。”
荀苏苏看着车里的座椅,“看来今天这一趟,我是必须跟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