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散去,一把闪烁着幽冷青蓝色泽、刃口笔直锋锐的柴刀呈现在三人眼前!刀身匀称,线条流畅,通体透着一股子内敛的寒气和坚韧的质感,再无之前那种要么过脆要么过软的瑕疵感。
“成了!成了!哈哈哈!”李瘸子看着手中的杰作,激动得浑身颤抖,仰天大笑,眼角竟笑出了泪花。他捧着刀,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猛地转头看向萧遥坐着的方向,想要道谢。
可那个角落,只剩下冰冷的铁砧,哪还有半个人影?只有铺子门口,一个披着灰布袍子、顶着一头显眼银发的背影,正慢悠悠地晃出了门,汇入村中往来的稀疏人流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神了…真是神了…”李瘸子看着萧遥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完美无瑕的柴刀,喃喃自语,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撼和感激。
日头渐渐爬高,接近晌午,阳光变得有些灼人。
村北头靠近山脚的地方,此刻却吵嚷得厉害,比正午的蝉鸣还聒噪。几十号村民围在一起,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红耳赤,情绪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赵老蔫!你还要不要脸!这山溪水自古就是我们上水洼先用的!凭啥你们下水洼的人来抢水?”一个膀大腰圆、挽着袖子的黑脸汉子,指着对面一个干瘦老头的鼻子破口大骂,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是上水洼的村民代表,姓孙。
“放你娘的屁!孙黑子!”那干瘦的赵老蔫毫不示弱,跳着脚回骂,声音又尖又利,“山溪水是老天爷给的!流到你们那儿是水,流到我们下水洼就不是水了?你们在上头把水都截了灌田,我们下游的人喝风拉屎啊?还讲不讲王法了!”他身后一群下水洼的村民立刻鼓噪起来,群情激愤。
“就是!天旱成这样,溪水本来就小!你们上水洼的田是田,我们下水洼的田就不是田了?”
“你们截水挖沟,我们下游连洗衣做饭的水都快没了!”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
“少废话!规矩就是规矩!水从山上下来,先到我们上水洼,自然我们先用!”
“对!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
“有本事你们自己上山找泉眼去啊!”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推推搡搡,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成械斗。几个年长的试图劝解,声音却淹没在汹涌的怒骂声浪里。水源,在这靠天吃饭的山村里,就是命脉。
就在这剑拔弩张、火星子一点就着的当口,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争吵,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吵吵啥呢?大中午的,也不嫌晒得慌?口水能浇地啊?”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只见萧遥不知何时已蹲在了人群外围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手里还捏着半块不知道从哪个孩子手里顺来的烤红薯,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焦黑的皮,露出里面紧条流蜜的瓤。他一边吹着气,一边咬了一口,烫得龇牙咧嘴,那副事不关己、纯粹看热闹的惫懒模样,与现场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萧先生?”“是萧酒鬼…”人群里响起几声低呼,但争吵的双方都像找到了宣泄口。
“萧先生您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孙黑子立刻挤过来,指着对面,“这水自古就是从上往下流,我们先用,天经地义吧?”
“萧先生您别听他放屁!”赵老蔫也扑过来,脸涨得通红,“天旱成这样,他们还霸着水,这是要绝我们下水洼的生路啊!”
萧遥嚼着红薯,含混地“嗯嗯”两声,眼皮都没抬,只含糊道:“水啊…水往低处流,这道理是死的。可这人嘛,总得想法子让死理儿活起来不是?”他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红薯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跳下石头。
他也不理会两边村民期待他主持公道的目光,背着手,趿拉着破鞋,溜溜达达地朝着山溪流下的方向走去。那姿态,活像是吃饱了饭出来消食遛弯的。
人群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移动,争吵声也暂时平息下来,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在村里有些神神叨叨、据说有点本事的白发先生到底要干嘛。
萧遥走到溪流边。这条山溪确实已接近干涸,只剩中间一股细弱的水流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艰难流淌。上水洼的村民在上游用石块和泥土垒起了一道简易的拦水坝,还挖了几条引水沟渠,将大部分水流都引向了他们的田地。下游的河道则几乎断流,只剩下湿润的河泥。
萧遥蹲在水坝旁边,歪着头看了片刻。又走到下游断流处,低头瞅了瞅干涸龟裂的河床。最后,他踱步到溪流中段一处相对开阔、河床坡度也稍缓的地方。
他蹲下身,随手在河滩上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大的有脸盆大,小的也有拳头大小。他掂量着,手指在石头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听音辨石。
头顶的混沌欺天石,光芒无声地流转加速了些许,核心处的秩序烙印散发出更清晰的冰冷波动,严密监控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萧遥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看着河床的地势和水流的走向。片刻后,他动了。
动作依旧随意,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只见他拿起一块脸盆大的扁平石块,像是随手一扔,噗通一声,那石头不偏不倚地嵌入了溪流中段偏右侧一个浅浅的水洼边缘,位置不高不低,刚好让水流能漫过它一小半。
接着,他又拿起几块小些的石头,或抛或放,东一块西一块地丢进溪流里,有的卡在河床石缝中,有的半埋在沙土里。这些石头落点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构成了一道极其微妙的、近乎无形的引导线。它们没有强行阻挡水流,更没有改变河床的天然坡度,只是巧妙地利用了河床原有的高低起伏和几处微小的天然凹陷。
做完这一切,萧遥站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沾了泥水的手,对着旁边眼巴巴看着的村民咧嘴一笑:“成了。都散了吧,该吃饭吃饭,该喂猪喂猪。这水嘛…流着流着,就自己分明白了。”
说完,他也不管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开了,留下两拨村民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这就完了?”孙黑子瞪着眼,看着溪流里那几块毫不起眼的新石头。
“故弄玄虚!”赵老蔫啐了一口,觉得被耍了。
“走吧走吧,白耽误工夫!”有人泄气地招呼同伴。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散去,重新酝酿争吵火气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半大孩子突然指着溪流叫了起来:“快看!水!水变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那原本被上游水坝几乎完全截断、下游近乎干涸的溪流,此刻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几块被萧遥“随手”放置的石头,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无形的魔力。水流撞击在那块嵌入右侧水洼边缘的扁平石块上,被微微抬高、分散,一部分水流顺着石头边缘,极其自然地淌进了旁边一个原本干涸的、位置较低的天然浅沟里!
而另外几块小石头构成的引导线,则让更多的水流在中段受到了一种极其轻微而持续的“偏转力”。这股力量并非强行改变流向,而是利用水流的势能和石头自身的形状、角度,如同最精妙的导流板,让原本几乎笔直流向水坝方向的水流,开始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偏向左侧的“分岔”!
这道“分岔”的水量起初很小,如同一条细线。但它流淌的方向,恰好避开了上水洼村民完全堵截的水坝区域,而是沿着河床左侧一个原本不起眼的、稍微低洼些的旧河道痕迹,蜿蜒而下!这旧河道因为常年无水早已被遗忘,此刻却被重新“激活”。
更神奇的是,由于这“分岔”极其微弱,对上游水坝的主水流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明显的削弱。上水洼的引水沟渠里,水流依旧充沛。但下游,那条被重新引出的、细弱却持续不断的“新”水流,正顽强地沿着旧河道的痕迹,一点点浸润着干涸的河床,向着下水洼的方向蜿蜒而去!
水流,被极其自然、完全符合物理规律地“分”开了!如同一个技艺通神的匠人,以天地河床为底材,用几块顽石做刻刀,进行了一次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微雕!
没有改变河道,没有强行破坝,没有引动丝毫超越凡俗的力量。仅仅是在最关键的点位,添加了几块“恰到好处”的石头,利用水流的天然势能和河床的微小起伏,引导出了一条新的、更“公平”的路径!巧夺天工,润物无声!
“老天爷…这…这水真自己分开了?”赵老蔫张大了嘴,看着那条重新滋润了下游河床的细流,激动得嘴唇哆嗦。
孙黑子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水坝和沟渠里并未减少的水流,又看看下游那条新出现的涓涓细流,脸上火辣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激烈冲突,竟被几块石头的“无心”摆放,消弭于无形。村民们围着那重新流淌起来的溪水,啧啧称奇,看向萧遥消失的村中小路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的感激。
“神了…真是神了…”的感叹声,在溪水潺潺声中此起彼伏。
日头偏西,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更长。
萧遥又回到了他的“宝座”上,靠着树干,半闭着眼睛。那点醉千秋的酒劲似乎彻底上来了,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微醺的懒散。他手里捏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
头顶的混沌欺天石,光芒依旧恒定地流转着,如同呼吸。石头上那些玄奥繁复的天然纹路,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在村民们肉眼无法窥见的层面,一丝丝极其微弱、源自那三件“小事”的规则性扰动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尘埃,正被这石头无声无息地吸收、消弭、抚平,不留丝毫痕迹。
代价,是灵魂深处那道天道烙印传来的、更深沉冰冷的禁锢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又收紧了一分。
萧遥对此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早已习惯。他只是惬意地眯着眼,感受着夕阳暖融融的光线洒在脸上、身上,享受着这片刻的、被阳光烘烤得暖洋洋的慵懒。山风吹过,带来远处新翻泥土的气息和隐约的牛铃声。
远处,几个顽皮的村童在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在暮色渐合的村庄里回荡,无忧无虑。
萧遥的嘴角,在夕阳的余晖里,悄然弯起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像是满足,又像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认命。
这偷来的清闲,戴着枷锁的安宁…能偷得一刻,便是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