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透,薄雾如纱,温柔地笼着小小的忘忧村。
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萧遥裹着一件半旧的灰布袍子,斜倚着粗糙的树干。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金斑,也落在他那头醒目的、如同霜雪浸染过的银发上。他微微眯着眼,像只饱食后晒着太阳的慵懒老猫,整个人透着一股散漫到骨头里的闲适。
唯有悬浮在他头顶尺许高处的那块石头,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混沌光晕,无声昭示着这份闲适背后是何等沉重的代价。混沌欺天石——它既是隔绝天道排斥的屏障,亦是悬于顶门的利剑,核心处那枚来自天道化身的冰冷秩序烙印,无时无刻不在扫描着他体内任何一丝可能逾越雷池的力量波动。
这石头像个最严苛的狱卒,将萧遥的力量死死禁锢在凡俗的界限之内。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甚至指尖最微弱的灵气流转,都在那秩序烙印的严密监控之下。稍有异动,超过那无形的、由天道亲自划定的阈值,等待他的便是“终极抹除”的灰飞烟灭。
“呼……”萧遥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叶尖的露水气、远处炊烟的木柴味、泥土的腥气,还有牛栏里飘来的淡淡牲畜气息。平凡,却鲜活无比。这味道钻入肺腑,带来一种劫后余生、脚踏实地的奇异满足感。
他抬起手,阳光透过指缝,照亮掌心的纹路。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意念尝试着勾连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游离灵气。然而,念头刚起,头顶的混沌欺天石便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核心处的秩序烙印骤然亮起一瞬!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灵魂,带着毁灭性的警告意味,将他那丝意念彻底冻结、碾碎!
萧遥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心脏,脸色瞬间白了一分,随即又迅速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和自嘲。
“啧…还真是丁点情面不讲啊。”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哑,带着宿醉未醒般的含混。他晃了晃搁在脚边的酒葫芦,里面还剩个底儿,是金镶玉商会辗转送来的“醉千秋”,滋味醇厚绵长,是他如今贫瘠日子里难得的慰藉。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火辣辣的暖流从喉头直烧到胃里,稍稍驱散了灵魂深处那烙印带来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带着哭腔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口的宁静。
“萧先生!萧先生!您可得帮帮俺啊!”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农,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写满了焦灼和绝望,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老槐树下,差点被树根绊倒。
“慢点,张老哥,天塌不下来。”萧遥懒洋洋地坐直了些,拍了拍身边的草席示意他坐下喘口气,“又是你那宝贝疙瘩‘大青’?”
“可不就是它嘛!”张老农一屁股跌坐在草席上,也顾不得脏,粗糙的大手狠狠拍着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这挨千刀的畜生!昨晚还好好的拴在栏里,今儿个一早,栏门开了个大口子,它…它就不见影儿啦!俺围着村前村后,沟沟坎坎都找遍了,连根毛都没见着!那可是俺的命根子,犁地拉车全指着它呢!要是没了…俺这一家子可咋活啊!”说着说着,浑浊的老眼里真的泛起了泪花,声音哽咽起来。
萧遥没立刻接话,目光越过老农焦急的脸,投向村外那条蜿蜒的土路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他看似随意地扫视着,瞳孔深处却似有极淡的金色纹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的错觉。与此同时,头顶的混沌欺天石光芒微微流转,仿佛在无声地过滤、屏蔽着某种极其微弱的信息探查波动。
几息之后,萧遥的视线定格在村子东边,靠近一片稀疏杂木林的方向。
“别急,”他慢悠悠地开口,顺手从脚边捡起几颗指头大小、棱角圆润的鹅卵石,在手里掂了掂,“东边那片矮林子后头,有条干涸大半的旧河沟,水洼边上长着几丛今年刚发的新芦苇,嫩得很。你家大青,估摸着是被那口嫩叶子勾了魂,又嫌路远坡陡,怕回来被你骂,这会儿正躲在河沟坎下头啃得欢实呢。”
张老农听得一愣一愣的:“东…东边河沟?那片地儿俺没去啊!可…可那么远,先生您咋知道的?”
“猜的呗。”萧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衬着银发,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牛性子,跟馋嘴的娃儿差不多。有好吃的,多远都惦记。”说话间,他捏起一颗石子,看也没看,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一抖。
“咻!”
石子破空而去,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划出一道低矮平直的轨迹,眨眼间就消失在东边的晨雾里。
张老农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石子消失的方向,等了好一会儿,却啥动静也没有。他脸上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下去,正要开口再问。
萧遥却像没事人一样,又捏起第二颗、第三颗石子,手腕以肉眼难辨的频率连续轻抖。
“咻!”“咻!”
两颗石子几乎不分先后地射出,同样无声无息,轨迹却与第一颗略有不同。
“走吧,张老哥,”萧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站起身,顺手把空酒葫芦挂回腰间,“回去把牛栏门修结实点。你家大青嘛…听着动静,该自己往家溜达了。”
“啊?这…这就回去?可…”张老农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地往自家方向挪步。
他刚走出没多远,耳朵里就隐约捕捉到一丝异响。那声音开始很细微,像是沉重的蹄子踩踏在松软泥土上的闷响,渐渐清晰起来,还夹杂着熟悉的、带着点委屈又有点急切的“哞哞”叫声。
张老农猛地站住脚,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只见村东头的土路上,他那头壮硕的青牛正甩着尾巴,低垂着头,吭哧吭哧地小跑着朝村子方向奔来!那模样,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后面轻轻驱赶着,又像是突然记起了归家的路,显得有点急切,又有点不情不愿。
更神奇的是,青牛跑动的路线并非直线,而是带着一点小小的弧度,恰好避开了路中间几处雨后形成的泥泞水坑,也绕开了路旁村民堆放的几捆柴禾。
“大青!我的大青啊!”张老农狂喜地大叫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迈开老腿就朝他的宝贝牛迎了上去,一把抱住牛脖子,老泪纵横。
萧遥远远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三颗看似随意弹出的石子,其落点、角度、力道都经过了精妙到极致的计算。第一颗石子惊扰了埋头啃芦苇的牛,让它受惊抬头;第二颗石子打在它左前方不远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土,逼得它下意识向右偏头;第三颗石子则恰到好处地落在它右侧更靠近回村方向的地面上,形成一种轻微的驱赶之势。三颗石子,如同无形的手,在完全符合“自然”规律的范畴内(石子落地惊扰动物),利用青牛自身的反应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引导它沿着最省力、最安全的路径小跑回家。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超自然的灵力波动,纯粹是物理轨迹和生物本能反应的结合。混沌欺天石的光芒只是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一粒微尘的湖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流转,并未触发任何警报。
萧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再看那边抱着牛又哭又笑的张老农,慢悠悠地背着手,趿拉着那双旧布鞋,沿着村中的土路,晃晃悠悠地朝村西头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那满头银发在光线下流转着近乎透明的光泽。
村西头,老铁匠李瘸子的铺子正是一天里最忙活的时候。炉火熊熊,映得铺子里一片橘红。风箱被雪徒拉得呼呼作响,火星子噼啪四溅。
李瘸子正站在淬火的水槽边,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滚滚而下。他手里钳着一把刚锻打成型、通体烧得赤红的柴刀胚子,眼神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和刀身颜色变化,口中念念叨叨,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焦躁。
“他娘的!邪了门了!这火候…这火候咋就卡不准了?淬早了太脆,淬晚了太软!这都废了第三把料子了!再不成,王屠户订的刀可就要误期了!”
水槽里的水被烧红的铁器反复浸入,冒着腾腾白气,温度显然偏高。学徒在一旁拼命打水往里兑,却总是杯水车薪。
“师父,水…水太烫了!”学徒气喘吁吁地喊道。
“废话!老子不知道烫?老子要的是火候!是火候懂不懂!”李瘸子烦躁地吼了回去,眼睛都熬红了。那把赤红的柴刀在他铁钳上微微颤抖,眼看温度就要滑过最佳淬火点,他却迟迟不敢下钳子入水,生怕又毁了一把好料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慢悠悠、带着点刚睡醒般慵懒的声音从铺子门口飘了进来。
“哟,李瘸子,大清早的跟谁较劲呢?火气比你这炉子还旺。”萧遥不知何时已斜倚在了铺子那被烟火熏得乌黑的门框上,银发在炉火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暖色。他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
李瘸子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闻言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吼道:“去去去!萧酒鬼,少在这说风凉话!老子烦着呢!耽误了活计,你赔啊?”
“赔?”萧遥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也不嫌热,就在离炉子不远的一个废弃铁砧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旁边一块冰冷的边角料在手里掂着玩。“我兜比脸干净,拿什么赔?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李瘸子钳子上那把红光渐褪、开始向暗橙色转变的柴刀,又瞥了一眼水槽里汩汩冒泡的热水。
“这水滚得跟王婆子的洗脚水似的,石头丢进去都得烫酥了皮。你拿它淬火,想造个酥皮点心出来给王屠户切肉?”
李瘸子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憋得通红,刚想破口大骂。
萧遥却不等他发作,下巴朝水槽旁边角落里一堆刚打上来不久、还带着清晨凉气的井水桶努了努嘴,用一种近乎闲聊、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懒洋洋地吐出几个字:
“水缓而石冷,心定则火候平。”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随口胡诌。李瘸子听得一愣,怒火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下意识地顺着萧遥示意的方向看向那几桶凉水,又看看自己钳子上温度即将过头的刀胚,再看看水槽里翻腾的热水…电光石火间,一个模糊的念头猛地击中了他!
“水缓…石冷…心定…火候平?”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出一丝亮光!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子里纠缠多年的迷雾!
“快!把凉水倒进去!兑温!快啊!”李瘸子猛地朝学徒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学徒被他吼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提起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哗啦一声倒进滚烫的水槽里。冷热相激,白气轰然腾起,弥漫了整个铁匠铺,温度骤降。
就在白气升腾遮蔽视线的刹那,李瘸子凭着几十年打铁练就的手感和方才那灵光一闪的顿悟,眼神一凝,心一横,手中铁钳稳如磐石,精准无比地将那把温度恰好降至暗红带黄、处于最佳淬火点的柴刀胚子,“嗤啦”一声,猛地浸入刚刚兑温、不再滚沸却依旧足够烫热的水中!
一股浓郁的白烟伴随着刺耳的淬火声猛烈腾起!
李瘸子屏住呼吸,按照某种刚刚领悟的韵律,手腕极其稳定地控制着刀身在水中微微搅动、起伏,停留的时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几息之后,他猛地将柴刀提出水面!
“嗡——”
一声低沉悦耳的金属颤鸣响起,仿佛雏凤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