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剧痛和昏沉中一点点流逝。阳光的角度在移动,树影被拉长。山谷里的鸟鸣声似乎也稀疏了一些,更显幽静。那丝丝缕缕的稀薄灵气,虽然微弱,却在持续不断地渗入他残破的身体。它们首先滋养着那些相对完好的肌体组织,如同久旱逢甘霖,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断裂的血管在极其缓慢地自我接续、封堵,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坏死的组织在极其缓慢地被剥离,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肉芽在顽强地滋生。骨头裂缝处的骨髓,在灵气和生命本能的驱动下,开始分泌出极其微弱的修复物质。经脉中淤塞的污血和混沌残渣,也被这平和的外界灵气一丝丝地冲刷、稀释。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每一次组织的修复、每一次能量的微弱流动,都会牵动其他未愈的伤口,引发新一轮的剧痛。灵魂烙印更是如同一个苛刻的监工,任何一丝可能超出“凡俗”界限的能量波动,都会立刻引来它冰冷的警告和压制,让修复过程变得更加艰难、更加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当夕阳的金辉开始给树梢染上暖色时,萧遥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剧痛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丝?不,或许不是减轻,而是身体在剧痛的持续折磨下,开始产生某种麻木的适应。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身体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感。不再是纯粹的枯竭,而是干涸河床底部,终于渗出的一小汪浑浊的泥水。
他再次尝试。
意念沉入丹田——那个曾经混沌之力磅礴如海,如今却一片死寂、布满裂痕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如同在布满裂纹的薄冰上行走,避开那些巨大的裂口,只调动那刚刚渗出的一点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本源之气。
这股气,带着他熟悉的“创世残响”的微弱特性,却又被灵魂深处那冰冷的烙印死死压制着,充满了惰性与束缚感。
他引导着这丝微弱的气息,沿着一条相对受损最轻的、细若游丝的经脉,极其缓慢地向上运行。目标是右肩。
嗡!
气息刚刚离开丹田范围,灵魂烙印骤然发难!一股冰冷刺骨、如同亿万根冰针刺入灵魂的剧痛轰然袭来!同时,头顶的混沌欺天石核心烙印光芒一闪,一股强大的、代表当前世界“完美秩序”的规则之力瞬间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强行压制并修正着他那缕本源之气的运行轨迹,让它变得极其缓慢、极其平顺、完全符合这个世界的“常理”。
“噗!”萧遥身体剧震,又是一口污血喷出,眼前金星乱冒。
但他没有停止!剧痛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性!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崩裂出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意念如同钉子般钉在那缕气息上,顶着灵魂烙印的酷刑和秩序之力的强行矫正,以一种近乎爬行的速度,将那缕气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推过了肩膀,灌入了右臂!
成了!
就在气息注入右臂的瞬间,一股微弱的力量感从麻木的肢体中升起!
“哈……哈……”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脸上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成功了!虽然代价巨大,痛苦得让他几乎再次昏厥,但他夺回了一点点的控制权!
他不再犹豫,趁着这股狠劲未消,猛地驱动右臂!
“呃——!”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他的右臂猛地抬起,带动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身体,狠狠地朝侧面一翻!
砰!
身体从仰躺变成了侧卧。仅仅这一个动作,却让他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汗水、血水),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死过去。
然而,侧卧的姿势,让他看到了旁边不远处,一块从泥土里半露出来的、边缘相对锋利的黑色石头。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块石头。一个念头在剧痛和虚弱的夹缝中顽强地升起:窝棚!必须有个遮蔽!不能一直暴露在这里!
他侧卧着,开始用唯一能动弹的右臂,配合着腰部极其艰难的扭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块石头挪动。每一次拖动身体,都像是在用砂纸摩擦着全身的伤口和骨头裂缝。泥土、草屑、小石子沾满了血污的身体。他像一条被斩断了大半身躯、濒临死亡的蚯蚓,在泥土中留下一条断断续续、混合着暗红血迹的拖痕。混沌欺天石沉默地悬浮着,跟随着他缓慢的移动。
短短几步的距离,仿佛天涯。当他终于够到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头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山谷里升起了薄薄的雾气,虫鸣声取代了鸟叫。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还算完好的右手手指,死死抠住那块冰冷的石头,将它从泥土里拔了出来。石头不大,一只手堪堪握住,边缘确实带着天然的刃口。
有了工具,目标明确了。他侧卧着,目光扫向旁边那几块巨大的、半包围着他的岩石。岩石之间,有一处向内凹陷的缝隙,上方还有一块突出的岩层,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狭小的“岩沙”。
就是那里!
他再次开始艰难的挪动。这一次,目标明确,动力似乎也强了一点。他拖着残躯,一点一点地蹭到岩厦下方。这里背靠坚固的山岩,头顶有突出的岩石遮挡,三面半封闭,只有一面开口,正对着山谷内部,位置极好。
他用那块黑色的石头,开始挖掘地面。动作极其笨拙而缓慢。每一次抬起石头,再砸向地面,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手臂颤抖得厉害。灵魂烙印的冰冷触感从未远离,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挖掘出的泥土和碎石,他用尚能活动的手掌,一点点推到身体外侧,堆积起来。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月光代替了日光,清冷地洒在山谷里。他不知疲倦(或者说,疲倦早已被剧痛麻木)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混沌欺天石静静地悬在一旁,核心的烙印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微而冰冷的光。
不知挖了多久,身下的土地被他刨出了一个浅浅的、仅能容纳他蜷缩身体的土坑。坑壁和地面,被他用石头尽量砸得平整一些。
他停了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但看着这个简陋的土坑,看着头顶那块突出的岩石,一种微弱的安全感油然而生。至少,这里可以稍微遮蔽风雨,隐藏身形。
他拖着身体,挪进土坑里,蜷缩起来。冰冷的泥土贴着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也隔绝了地面的湿气。他背靠着坚实的岩石,面朝着山谷的方向。
他抬起头,望向深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银河如练。浩瀚而冰冷。这景象,让他瞬间又想起了混沌海,想起了那个由纯粹规则构成、漠然俯视他的身影。
灵魂烙印再次传来冰冷的悸动。
他猛地闭上眼,将头埋进臂弯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那烙印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禁锢感和窒息感,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未来的巨大茫然。
成为秩序的“补丁”?天道的“探测器”和“清道夫”?寻找连天道自身都未能完全察觉的“秩序旧痕”?
何其艰难!何其荒谬!
他现在连动一动手指都痛不欲生,连一丝微弱的力量都不敢调动。他就像一只被拔光了牙齿、打断了四肢、脖子上套着随时会收紧的绞索的野兽,被扔进了危机四伏的丛林,还被要求去猎杀其他潜藏的猛兽。
观察期……一纪……一个漫长的时代纪元……
在这漫长到足以让沧海桑田的岁月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像最卑微的蝼蚁,不能引发一丝一毫的“失衡”。同时,还要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秩序隐患”?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天道给他判下的、比即刻抹除更为残酷的缓刑!
绝望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淹没他。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山谷,带来了溪水流动的淙淙声,带来了夜虫更加清晰的鸣唱,带来了草木在夜间散发的独特清香。这平凡的声音,这真实的气息,拂过他的身体。
他埋在臂弯里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不能……不能就这么认了。
费尽千辛万苦,赌上一切,甚至把自己卖给了天道当狗,才从混沌海爬回来,才从天道化身的注视下捡回这条命……不是为了躺在这个土坑里自怨自艾,然后等着哪一天触碰红线被抹除的!
活下来,才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的烛火,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和枷锁。
至少……他暂时骗过了那绝对的存在,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真正理解这世界规则,甚至反过来利用规则的机会?一个……寻找自身存在根源——“创世残响”真相的机会?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夜空。眼神依旧疲惫,依旧带着深深的忌惮和茫然,但最深处,那点如同余烬般的微光,在剧痛和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极其缓慢地重新亮起。
痞气?玩世不恭?在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规则枷锁面前,那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现在的他,只剩下最原始、最坚韧的东西——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渺茫“可能”的不甘。
他需要恢复。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让他彻底融入这片“平凡”,彻底消失在人海中的身份。
他的目光扫过月光下宁静的山谷,扫过远处在夜色中模糊的山林轮廓。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念头,在疲惫的脑海中浮现。
“忘忧……”他无声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就叫……忘忧村吧。”
不是余烬,不是燃烧后的残留。是忘却。忘却过往的辉煌(如果有的话),忘却身上的枷锁,忘却那至高无上的恐惧。只做一个山野之人,一个……被遗忘的存在。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土坑里找到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蜷缩着,像一头在巢穴中舔舐伤口的孤狼。混沌欺天石悬浮在他上方,秩序烙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如同悬顶之剑,又如同无形的囚笼栅栏。
萧遥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半昏沉的状态,引导着那稀薄到可怜的灵气,极其缓慢地滋养着残破的身体。每一次修复带来的细微能量流动,都伴随着烙印冰冷的监视和压制。
夜还很长。山谷里,只有风声、水声、虫鸣,和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
重获新生,亦是踏入樊笼的第一步。
这囚笼,他暂时……还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