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炸毛跳脚的模样,萧遥眼底深处那点温和终于还是没藏住,如同冰层下的暖流,悄然弥漫开来。他忽然抬起手,没有用任何力量,只是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带着一点粗鲁和亲昵,用力地揉了揉白灵儿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顶。
动作突如其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萧遥式”的熟稔和随意。白灵儿正气得像只鼓起来的河豚,猝不及防被揉了个正着,精心梳理的小辫子瞬间就乱了,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揉得翘起来,呆毛一样支棱在头顶。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身体保持着跺脚的姿势,嘴巴微微张着,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显得有点傻气。那熟悉的、带着点粗糙的力道落在头顶,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瞬间瓦解了她所有的气恼和委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温暖猛地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甚至忘了去维护自己刚刚树立起的、作为妖尊的最后一点威严。
“头发乱了。”萧遥收回手,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小麻烦精就是小麻烦精,当了妖尊也改不了毛手毛脚的毛病。”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瓶珍贵的“万载青空藤源液”的瓶塞拔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嗡……”
一股更加浓郁纯粹、仿佛初春第一缕唤醒大地的生机之气,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绿色光雾,猛地从瓶口缝隙中弥漫而出!这气息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精纯,带着一种洗涤神魂、滋润万物的原始力量。光雾并不扩散,反而在萧遥精准的元神引导下,如同有生命的灵蛇,盘旋着,凝聚成一道细若游丝的碧绿光流,精准地缠绕上他握着玉瓶的右手手腕。
光流接触皮肤的刹那,萧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极其迅速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苦,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同时刺入骨髓。那是被过度榨取、早已濒临崩溃的躯体,骤然接触到过于澎湃的生命力时产生的强烈“排异”反应。体内那些如同蛛网般密布、被天道规则标记后留下的、时刻侵蚀着生机的“暗伤”,在这股磅礴生机的冲刷下,发出了尖锐的“哀鸣”。
然而,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那紧蹙的眉头便缓缓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久旱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甘霖的、深入骨髓的舒缓!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疲惫和灰败,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悄然淡去了一分。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沉疴缠身、行将就木般的沉重感,明显减轻了少许。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灯芯被注入了一滴滚烫的新油,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角。然后,他极其熟练地重新塞紧瓶塞,动作稳定而精准,将那诱人而危险的磅礴生机重新封印在小小的玉瓶之中。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除了他自己和一直紧盯着他的白灵儿,连不远处的战红缨都未能完全捕捉到那瞬间的痛苦与舒缓。
白灵儿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喘。当看到萧遥紧蹙的眉头松开,脸上恢复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时,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瞬间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安心。之前被揉乱头发的小小不快,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就说有用吧!”她立刻又凑近两步,仰着小脸,得意洋洋地邀功,仿佛那源液是她亲手炼制的一般,“这可是‘青空’爷爷最核心的源液,我自己都舍不得用呢!专门给你留的!”
“凑合。”萧遥将玉瓶和兽皮一并收进自己破旧的储物袋,动作随意得像收起两颗石子。他抬眼,目光扫过白灵儿依旧带着点婴儿肥、却难掩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的脸颊,语气平淡无波,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妖族祖地……不太平?”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白灵儿强撑出来的轻松欢快。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微微一滞,如同阳光被飘过的云层短暂遮蔽。那份属于妖尊的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重新回到了她明亮的眼眸深处。
她撇了撇嘴,努力想维持住刚才的活力,但声音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小的抱怨和委屈:“别提了!那些老顽固,一个个仗着辈分高、活得久,表面上对我恭恭敬敬喊‘陛下’,背地里……哼!总觉得我年纪小,又是刚觉醒,压不住场面,暗戳戳地搞小动作。还有几支仗着山高皇帝远、以前就不怎么服管束的部族,听说我离开祖地,心思又活络起来了,蠢蠢欲动。”她踢了踢脚边一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烦死了!整天不是这个长老来哭诉,就是那个妖将告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要不是惦记着给你送东西,我才不想跑出来呢!在祖地待着闷也闷死了!”
虽然语气是抱怨,但话语间透露出的信息却清晰地勾勒出血雨腥风的权斗和暗流汹涌的危机。一个根基未稳的新主,面对盘根错节的古老势力和蠢蠢欲动的边疆大族,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她能突破层层阻力,带着如此重宝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奇迹。
萧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直到白灵儿抱怨完,他才淡淡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带来的那几个护卫呢?”
白灵儿一愣,随即指了指村外灰蒙蒙的旷野:“在村外藏着呢。放心,都是‘虚’爷爷亲自挑选的,绝对忠心可靠,也最擅长隐匿,不会暴露这里的。我让他们在外面警戒,顺便……嗯……活动活动筋骨,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尾巴跟过来。”她狡黠地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娇憨外表不符的、属于猎食者的冰冷锋芒。
萧遥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重新将身体靠回冰冷的石碾子,微微合上眼,似乎刚才的交谈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东西送到了,人也看过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缓沙哑,带着逐客的意味,“该回去了。妖尊陛下。”
“回去?”白灵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才被安抚下去的情绪瞬间又炸了。她猛地往前一扑,这次学乖了,没有直接撞上去,而是双手撑在石碾子边缘,把那张娇俏的小脸凑到萧遥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瞪大了眼睛,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控诉,“我才刚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屁股都没坐热乎呢!你就要赶我走?萧遥!你有没有良心啊!”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你知道我这一路多不容易吗?要瞒着那些老家伙,要躲开那些讨厌的窥探,还要提防着那些想趁我落单搞事情的混蛋!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就这么对我?”
萧遥被她吵得微微皱眉,眼皮都没抬:“这里没水给你喝,只有风沙。也没凳子给你坐热乎,只有硬石头。”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妖族需要你坐镇。刚上位就离巢,还带着重宝,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那些想掀翻你的人找不到机会?”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白灵儿的眼底,看穿了她强装活泼下深藏的疲惫和压力。“小麻烦精,”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别任性。玩够了,就回去。”
那锐利的目光和低沉的语气,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白灵儿所有的委屈和想要留下的冲动。她撑在石碾子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是啊,她是妖尊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只跟在萧遥身后闯祸的小狐狸了。祖地的暗流,部族的异动,长老们的掣肘……每一样都如芒在背。她离开的每一刻,风险都在成倍增加。
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像被风吹熄的烛火。那份刻意维持的娇憨和活力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属于王者的沉重和一丝深深的失落。她慢慢直起身,不再看萧遥,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红色的绣花鞋尖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知道了。”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那点酸涩压回去。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微红,但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和脆弱。
“那我……走啦?”她看着萧遥,小声地问,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萧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陷入了那种对抗天地、休养生息的假寐状态。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显得格外疏离。
白灵儿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她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萧遥,小小的肩膀似乎垮了一下。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村口走去,脚步失去了来时的轻盈,显得有些拖沓。火红的裙摆在灰黄的尘土中划过,像一小簇倔强却即将熄灭的火焰。
走到村口那丛枯草边,她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飞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下。然后,她手腕上那枚暗金色的狐尾指环再次闪过微光。光芒笼罩全身,瞬间褪去了那身惹眼的红袄红裙。
星辉法袍重新加身,九尾冠冕稳稳落在发髻之上。所有的娇憨、脆弱、委屈都消失不见。纤细的背影在光芒散去后挺得笔直,如同雪山上最坚韧的孤松。一股浩瀚、威严、带着古老血脉威压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将周围的风沙都排斥开一小片区域。她又变回了那个统御万妖、不容置疑的至尊。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优美却冷硬的侧脸轮廓,声音也恢复了属于妖尊的清冷与威严,清晰地传入萧遥和战红缨耳中:
“村外东南三十里,石林深处,留有三人。擅隐匿,通空间秘术。供你驱使。若遇危局,捏碎此鳞。”话音未落,一点微不可察的银芒从她指尖射出,快如闪电,无声无息地钉在萧遥靠着的石碾子边缘,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流淌着淡淡空间波动的银色鳞片。
做完这一切,白灵儿再没有半分停留。她甚至没有再看萧遥一眼,一步迈出。空间如同水波般在她脚下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吞没了那华贵威严的身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九尾天狐的冷冽异香,以及村口枯草上几点被踩得更深的脚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更多的沙尘,呜咽着掠过空荡荡的谷场。
战红缨一直沉默地看着,直到白灵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才将目光转回萧遥身上,眼神复杂。她看到,那个一直闭目靠在石碾子上的白发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并没有去看村口,而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枚刚刚被白灵儿小心翼翼捧出来、又被他随意收起的暗灰色“虚空兽皮”。他的拇指指腹,正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兽皮上那些扭曲玄奥、仿佛凝固了混沌的天然纹路。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
他摩挲了很久,久到战红缨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终于,他缓缓合拢了手掌,将那枚蕴含着空间秘力的兽皮紧紧攥在掌心。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白灵儿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和呜咽的风沙。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关切,有凝重,有无奈,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角,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直了一些。
风沙卷过谷场,吹动他雪白的鬓发,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那丝冷冽的异香。
余烬村再次陷入它亘古的、荒芜的寂静之中。石碾子冰凉依旧,老槐树虬枝静默。只有战红缨倚在树下,目光在闭目仿佛沉睡的萧遥和村口空荡的路径之间,无声地扫过。那枚钉在石碾边缘的银色鳞片,在昏暗天光下,偶尔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