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明君之路·相忘江湖(2 / 2)

凤霓裳看也未看,只疲惫地挥了挥手。她的目光,穿透了雕花的窗棂,投向遥远而深邃的夜空。那里,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人间。月华如水,却洗不去她心头的沉重与…那一丝被强行斩断却依旧隐隐作痛的牵绊。

余烬村…那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刺。他此刻,是否也在这同一片月光下?是在修补那简陋的篱笆,还是…与那个持戟守护在他身侧的女子对饮?握着定心珠的手,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珠子的棱角再次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这痛楚,让她清醒。

够了。凤霓裳。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那点微末的、可笑的、一厢情愿的妄念,连同这口喷出的心头血,连同这身被反噬的重伤,连同这天下汹汹的灾祸与流言…都该埋葬了。

“更衣。”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女官愕然:“陛下?您龙体…”

“朕说,更衣!”凤霓裳的语气加重,带着帝王的威严,“素服。”

女官不敢再劝,连忙和宫女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服侍凤霓裳起身。褪下染血的寝衣,换上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常服。宽大的衣袍罩在她清减了许多的身体上,更显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她拒绝了搀扶,一手紧紧握着那枚定心珠,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一手扶着冰冷的殿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向着寝殿外走去。每一步都牵动内腑,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素白的布鞋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寂静无声。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她微微晃了一下,立刻站稳。女官和宫女们屏息跟在身后,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远离。

穿过重重宫阙,沿着长长的、仿佛通往天际的玉阶,向上,再向上。目标,是皇宫最高处——摘星楼。

摘星楼,高逾百丈,凭栏可俯瞰整个神都,手可摘星辰。这是大炎历代帝王,在最重要的时刻,或祭天,或沉思,或…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

攀爬的过程,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玉阶在脚下延伸,仿佛永无止境。每一次抬腿,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虚弱的身体发出沉重的抗议,内伤如同无数把小刀在脏腑间搅动。汗水浸透了素白的衣襟,紧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有好几次,她眼前发黑,脚步踉跄,几乎要从陡峭的阶梯上滚落,全凭一股近乎执拗的意志力,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身形。手中定心珠的光芒在她每一次力竭欲倒时,便微微强盛一分,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支撑。

终于,最后一级台阶被踩在脚下。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摘星楼顶那空旷的观星台。女官和宫女们都远远地跪伏在楼梯口,不敢踏足这帝王独处之地。

夜风骤然变得猛烈,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平台,卷起她素白的衣袂和散落的长发,猎猎作响。这风,带着九天之上的寒意,也带着神都万家灯火的烟火气息。高处不胜寒。

凤霓裳走到白玉栏杆边,凭栏而立。整个庞大恢弘的神都,此刻就在她的脚下铺陈开来。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在夜色中流淌、明灭。可这璀璨之下,掩藏着多少因她而起的悲苦?南方水患的哀鸿,西北蝗灾的绝望,东海之滨的恐慌…那些流离失所的影子,那些在灾难中挣扎的面孔,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清晰地倒映在她冰冷的瞳孔里。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枚粗糙的、染过她鲜血的定心石珠,在清冷的月华下,安静地躺着,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光芒。它像一个小小的锚,将她动荡的神魂和溃散的龙气,暂时定在这残酷的现实中。

余烬村…那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世界的名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那个男人…他取到了他要的东西吗?那瞬间白头的代价…他此刻,是否还活着?是否…也有那么一瞬间,曾感知到这片龙气的哀鸣?

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疯长,带着刺骨的酸涩与尖锐的痛楚。她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将这不合时宜的软弱狠狠掐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将那石珠捏碎。

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决绝。

“酒。”她对着虚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楼梯口。

女官浑身一颤,连忙捧着一个托盘小跑上来。托盘上,只有一壶酒,一个杯。那酒壶古朴沉重,正是昔日她与萧遥对饮时所用的那只。

凤霓裳拿起酒壶,入手冰凉沉重。她拔开塞子,一股浓郁霸道、仿佛凝聚了千载风霜的醇烈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高台上的寒意——醉千秋。酒液倾倒入玉杯,在月光下荡漾出琥珀色的光晕。

她没有看脚下的神都,没有看手中的玉杯,目光穿透茫茫夜色,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死死地、固执地,钉向了那个名为“余烬”的、世界夹缝的方向。

风,吹得她的素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长发在风中狂舞,有几缕黏在因虚弱和用力而汗湿的颊边。月光洒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勾勒出清冷而孤绝的线条。

她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玉杯。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所有的复杂心绪——那些曾炽烈燃烧过的倾慕,那些舍身相护的震撼,那些因他而起的绝望与希望,那些连累国祚的自责与痛悔,那些被斩断情丝后残留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隐痛…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无声的举杯动作中,被压缩到极致,然后…轰然释放!

她仰起头,将杯中那辛辣滚烫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如火线般烧灼而下,点燃了虚弱的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的腥甜。那霸道的热力,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醉千秋的烈,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决绝而惨烈。

一杯饮尽,空杯悬于指尖。她久久地凝望着那个方向,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深的古潭,倒映着破碎的月光。爱恨交织,恩义纠缠,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重的、无法言说的苍茫。

良久,一声极轻、极淡,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耗尽所有力气才逸出的叹息,消散在呼啸的夜风里。

这一叹,是告别。是对那个影子,对那段痴妄,对那个曾让她不惜一切、甚至动摇帝王根基的“萧遥”…彻底的埋葬。

她松开手指,任由那价值连城的玉杯从百丈高的摘星楼顶坠落。杯子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白线,旋即消失在下方无尽的黑暗里,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如同她刚刚亲手斩断的过往。

凤霓裳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曾承载了她所有妄念的虚空。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脚下这片属于她的、伤痕累累的江山。灯火依旧,但每一盏灯下,都可能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是失去家园的流民,是惶惶不安的臣子。

掌心的定心珠,光芒温顺地流转,丝丝暖意渗入,仿佛在无声地支持着她新的决意。

再没有任何犹豫,再无半分留恋。那双曾为情所困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属于帝王的、磐石般的意志与对苍生疾苦的沉重担当。她挺直了单薄却仿佛能撑起苍穹的脊梁,素白的衣袂在狂风中翻飞,如同即将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

天边,启明星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芒刺破了深沉的夜幕。漫长而寒冷的黑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黎明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