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指尖触及玉米粒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温和的生机之力,如同春日里最柔嫩的草芽,顺着指尖悄然渗入他枯竭的经脉,带来一丝几不可察的清凉抚慰。这力量并非灵气,而是更贴近生命本源的自然气息,带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醇厚。
萧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了半拍。
精灵族的生命结界。
感念他昔日加固圣地之恩,精灵族的长老们以莫大代价,跨越遥远的空间,在这余烬村外围布下了这层薄弱的生命结界。它无法抵挡刀兵,却能如一层轻柔的面纱,混淆天机感知,让天道锁定的目光变得些许模糊。更重要的是,它能无声无息地滋养肉身,加速伤势的愈合。这微弱的生机,对于此刻本源枯竭、天道排斥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指尖的清凉感转瞬即逝,那粒蕴含了一丝生命之力的玉米粒被他轻轻放回了竹匾中。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村外更远处的、那片肉眼无法看见的虚空。仿佛能穿过空间,看到精灵森林深处那株苍翠的世界树,以及树下那些带着担忧与祝福的清澈眼眸。
这份情,他记下了。
“沙…沙…”
木耙翻动玉米粒的声音,在精灵结界带来的微弱生机抚慰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平和。
日头缓缓西斜,将老槐树和他佝偻着翻晒玉米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滚烫干燥的黄土地上,像一幅凝固的、苍凉的剪影。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恰好落在他铺开的衣袍下摆上,盖住了他放在膝上的左手。
在那枯叶的遮掩下,萧遥的左手手指,正在膝盖上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和玄奥无比的轨迹,极其轻微地勾画着。指尖划过粗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引动着周遭最细微的尘埃和光线发生着极其隐晦的扭曲、重组。
他在推演。
推演弑遥联盟主力的动向,推演噬灵沼泽吞噬猎物的进程,推演余烬村周围荒原上每一处可能被利用的地形、每一缕可能带来变数的风沙,推演如何利用这仅有的三天时间,将欺天石的屏蔽效果在关键时刻短暂提升到极致,推演如何在万军合围的绝境中,撕开一条血路,将祸水彻底引向那片死亡沼泽,甚至……推演那渺茫的混沌源晶线索可能存在的、最不可能的一线生机……
指尖每一次细微的勾转、停顿,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牵动着无形的大势。丹田内,欺天石的脉动随着他指尖的推演而变得时快时慢,裂纹边缘闪烁起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光,对抗着天道规则因他推演天机而骤然加重的反噬。每一次微光的闪烁,都伴随着他脸色难以察觉地苍白一分,如同风中残烛。
汗水,无声地从他鬓角滑落,浸入雪白的发根,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旋即又被炽烈的阳光和干燥的风蒸发。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如同泼洒的熔金,灼烧着荒原尽头的地平线。余烬村被笼罩在这片辉煌而悲怆的光晕里,土墙、茅屋、老槐树,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血色。
萧遥终于停下了翻晒玉米的动作。
竹匾里的玉米粒,每一颗都均匀地沐浴过最后的阳光,散发着干燥温暖的谷物气息。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端起竹匾,转身走向身后那间低矮的、用黄土和茅草垒成的窝棚。窝棚门口挂着一块破旧的草帘,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就在他弯腰准备掀帘进屋的刹那,动作却微微一顿。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恰好穿过老槐树稀疏的枝桠,斜斜地投射在他刚刚坐过的那个小木墩上。木墩表面粗糙,布满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痕迹。而此刻,在那片被金光笼罩的木墩中心,一粒金黄的玉米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饱满,圆润,在血色夕阳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近乎于无的金芒。那光芒极其内敛,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它自身生命的核心,带着一种在贫瘠中孕育出的、沉默的生机。
萧遥的目光落在那粒玉米上,停顿了足足三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雪白的发丝在暮色晚风中拂过他瘦削的侧脸。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捻起了那粒玉米。
指尖传来谷物特有的、干燥温润的触感。那点微弱坚韧的金芒,在他指腹间一闪,仿佛融入了他的皮肤。
他合拢手掌,将那粒玉米紧紧攥在掌心。粗糙的玉米粒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却又像握住了一点微小的、沉甸甸的暖意。
掀开草帘,他佝偻着背,端着竹匾,身影无声地融入了窝棚内浓重的阴影里。草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一片血色苍茫的黄昏。
余烬村彻底陷入了暮色四合前的短暂寂静。风更大了些,吹过荒原,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村口,战红缨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尊黑色的铁碑。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深处,一点纯粹到极致的战意,如同火星落入滚油,骤然点燃!她肩头的战戟,发出一声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嗡鸣,戟尖抬起,遥遥指向荒原深处那片正被黑暗吞噬的地平线。那无形的武道屏障,在暮色中无声地张开、凝实,带着千锤百炼的意志,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撕裂一切的狂风暴雨。
窝棚内。
一片昏暗。只有门帘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缕天光,在地上投下一条细长的、明暗分界的线。
萧遥将竹匾放在角落的土灶旁。他没有点灯,只是走到那张铺着干草的简陋土炕边,缓缓坐下。黑暗中,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那粒饱满的玉米粒安静地躺着。窝棚内光线太暗,它不再反射金光,只是一个模糊的、温润的轮廓。
他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在身下土炕边缘那粗糙冰冷的泥坯上,开始刻画。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
指尖划过干硬的泥土,留下一道道深而清晰的刻痕。线条简单,却带着一种铁画银钩般的凌厉与决绝,迅速勾勒出荒原、山丘、蜿蜒的路径……最终,所有的线条都诡异地汇聚、指向地图边缘一片用交叉短线反复加深标记的区域——噬灵沼泽!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在代表沼泽的交叉标记中心,重重一点!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他指尖下那一点泥土,连同刻画出的整个“沼泽”区域,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留下一个浅坑。
萧遥收回手指,吹去指尖沾染的细尘。
他重新摊开掌心,凝视着那粒黑暗中温润的玉米。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了自己的丹田位置,隔着粗布衣衫,感受着那枚布满裂纹、微弱脉动着的欺天石。
黑暗里,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气息悠长而沉凝,带着一种将残烛燃烧到最后一刻的决然。
窗外,风声更紧了,如同鬼哭,预示着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