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的身体在白灵儿扑上来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女温软的身体和蓬勃的生机,以及她身上那股纯净而强大的九尾天狐本源气息。这气息与他体内枯竭衰败的本源、与天道标记带来的死寂压抑,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冲击。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这团过于耀眼的“麻烦”。
然而,白灵儿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看!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多宝贝!”她抬起头,献宝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遥,完全无视了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松开一只手,变戏法般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墨绿色瓶子,瓶身布满天然的木纹,散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气息。“喏,生机源液!妖族珍藏,一滴就能肉白骨哦!还有这个……”她又飞快地掏出一卷灰扑扑、看似破旧的兽皮,“虚空兽皮!很稀罕的,能临时隔绝气息,打架跑路都方便!还有还有……”
她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一件件往外掏着东西:闪烁着星辰光芒的矿石、散发着异香的灵草、封印着强大妖符的玉符……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足以在外界掀起腥风血雨。她就这么随意地堆在萧遥躺椅旁边的泥地上,仿佛只是些寻常的糖果玩具。
那七位大妖看着自家妖尊如此“败家”,把族中秘藏的珍宝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去,心疼得嘴角直抽搐,却又不敢吭声,只能用更加凶狠的目光瞪着那个白发苍苍、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白脸”。
萧遥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流光溢彩的宝物,最终落回白灵儿那张写满“快夸我快夸我”的明媚小脸上。他眼中的无奈更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在所有人(包括七位心在滴血的大妖)的注视下,萧遥缓缓抬起那只枯瘦的手,没有去接那些珍宝,而是……落在了白灵儿梳得一丝不苟的精致飞仙髻上。
然后,在七位大妖倒抽冷气、几乎要暴走的骇然目光中,萧遥的手掌毫不客气地用力揉了揉!
“啧,”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嫌弃,却又奇异地柔和了那么一点点,“小麻烦精,一来就吵得人头疼。”
白灵儿精心打理的发髻瞬间被揉得一团糟,几缕发丝散落下来,那支珍贵的九尾玉簪也歪到了一边。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像被撸顺了毛的小猫,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咯咯的笑声,甚至还主动把脑袋往萧遥手心又蹭了蹭。
“嘻嘻,就想吵你!谁让你躲到这里,害我找了那么久!”
七位大妖:“……”他们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那位在祖地铁血镇压四方、一言出万妖慑服的新任妖尊大人……此刻正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被人揉乱了头发还一脸享受?
战红缨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抬起的戟尖也无声无息地落回地面。她瞥了一眼地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妖族珍宝,又看了看被揉乱头发还笑得没心没肺的白灵儿,最后目光落在萧遥那只揉着狐狸脑袋的手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抱着戟,重新靠回门柱,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角落里的凌清雪,目光在萧遥揉着白灵儿头发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下去,冻结成更深的冰层。她缓缓移开视线,重新望向院外无边的黑暗,仿佛院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小院因为白灵儿和她带来的“热闹”短暂地活了过来,却又在凌清雪的冰冷和白灵儿单方面的叽叽喳喳中,形成一种奇特的、泾渭分明的氛围。
夜色更深。
村子彻底陷入沉睡般的死寂,连荒丘上的兽嚎都消失了。只有小院中,白灵儿带来的那几只悬浮在角落、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萤石灯笼,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萧遥似乎又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呼吸微弱。白灵儿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他躺椅旁,双手托腮,安静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时而心疼,时而狡黠。七位大妖如同七尊门神,沉默地矗立在院子边缘的阴影里,妖气收敛,却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压力。战红缨依旧抱戟而立,如同雕塑。凌清雪的位置则完全融入了墙角的黑暗,气息几近于无。
就在这极致的寂静里,一种微妙的异样感,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小石子,在战红缨敏锐的灵觉中漾开。
不是声音,不是气息,甚至不是空间的波动。
更像是一种……“存在感”的缺失与填补。
院门角落处,那一片被萤石灯笼光芒勉强照亮的、空无一物的泥地,光线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如同平静水面被风吹皱的倒影。极其短暂,短暂到若非战红缨全神贯注地警戒着四周,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但战红缨的戟,动了。
不是爆烈的攻击,而是快如闪电地横移!沉重的戟身撕裂空气,发出低沉的呜咽,精准无比地横亘在那片光线刚刚扭曲过的位置!
冰冷的戟刃,距离突然出现在那里的、一个模糊人影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连白灵儿都吓了一跳,猛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七位大妖瞬间妖力沸腾,锁定了那个不速之客。角落的黑暗里,凌清雪的目光也如同实质的冰锥,刺了过来。
戟刃所指之处,光线再次发生细微的扭曲,如同水纹荡漾。一个身影从虚淡到凝实,清晰地显露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布料是最普通的棉麻,没有任何纹饰。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眼形极美,如同精心描绘的凤尾,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勾魂摄魄的慵懒风情。然而,此刻这双美眸里,却没有任何魅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历经惊涛骇浪后归于平寂的古井,又像蕴藏着无数暗流漩涡的深海。深邃、精明、锐利,还有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与沧桑。她站在那里,明明离得如此之近,却给人一种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纱的疏离感。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若非战红缨那鬼神般的战斗直觉,几乎无人能察觉她是如何出现的。
金镶玉!
她无视了近在咫尺、散发着森然杀气的戟刃,目光平静地扫过院中众人。看到七位气息强横的大妖时,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但瞬间隐去。视线掠过角落黑暗中的凌清雪,在她那身素衣和冰冷气质上停顿了半秒,眼底了然。最后,她的目光越过抱着戟、眼神锐利如刀的战红缨,落在了竹椅上那个白发萧索的身影上。
当看到萧遥那一头刺目的白发和衰败到极点的气息时,金镶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层沉静的面具被瞬间撕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几乎无法控制的震惊与……痛楚?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瞳孔深处骤然缩紧的震动,却无比真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翻涌的情绪压回眼底那片深沉的古井之中。那层洞悉世事的沉静迅速重新覆盖上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难测。
“圣尊,”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磁性,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微糙的表面。她没有用任何尊称,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她微微侧身,动作自然流畅,如同拂开一片落叶般,避开了战红缨依旧锁定她的戟刃范围。然后,她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行礼。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同样毫不起眼的灰布包裹。
她将包裹轻轻放在萧遥躺椅旁的地上,动作随意,如同放下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包裹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分量不轻。
“您要的‘星陨砂’、‘千年地髓乳’、还有‘无根花’……都在里面。”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萧遥脸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汇报一笔寻常的账目,“渠道费了点周折,死了几个钉子。不过,东西是干净的,尾巴也扫清了。”
说完这些,她没有等待萧遥的回应,也没有再看地上的包裹一眼。她微微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对上了战红缨那双燃烧着战意与审视的锐利眼睛。
两个女子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没有火星四溅,没有言语交锋。金镶玉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井,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沉静。而战红缨的眼神则如同淬火的精钢,冰冷、坚硬、带着永不退缩的锋芒。
片刻的死寂。
金镶玉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弧度,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她对着战红缨,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同样是一个点头。与凌清雪在村口的那个点头,意义却截然不同。凌清雪的点头是宣告抵达与因果的了断。而金镶玉这个微不可察的点头,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接,一种确认,一种“剩下的交给你了”的托付。
做完这一切,金镶玉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光线在她周身扭曲、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她的目光最后在萧遥那头刺目的白发上停留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与决绝。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滴墨,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原地。没有空间波动,没有气息残留,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裹,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来去如魅,片尘不惊。
随着金镶玉的消失,院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但气氛却更加复杂难言。七位大妖收敛了沸腾的妖力,眼中却残留着惊疑。这个神秘女人出现和消失的方式,让他们感到了强烈的忌惮。
白灵儿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神神秘秘的…”又坐回小马扎,继续托腮看着萧遥。
凌清雪的目光从金镶玉消失的地方收回,再次投向无边的黑暗,仿佛一切纷扰都无法在她心湖中留下痕迹。
战红缨缓缓收回了横亘的方天画戟。冰冷的戟刃垂下,轻轻点在地面的尘土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抱着戟,重新靠回那半截冰冷的门柱。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脊梁,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除了永不熄灭的战意,此刻也清晰地烙印上了一丝深重的疲惫。连续的高度警戒,应对接踵而至的“访客”,精神如同被反复拉紧又放松的弓弦。
她微微阖上了眼睛,似乎想要短暂地调息。然而,她的灵觉却如同无形的蛛网,以比之前更加精细、更加严密的姿态,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个小院,并向着村外那片死寂的荒丘蔓延开去。每一个角落,每一缕气息的流动,都在她的感知中纤毫毕现。
萧遥不知何时彻底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地上的包裹,也没有看身边的白灵儿,更没有看角落的凌清雪。他那双深陷的、带着浓重倦意的眸子,此刻正静静地落在院门口。
落在那道倚着枯朽门柱、怀抱战戟、闭目养神却如同磐石般守护着这方寸之地的红影身上。
白发垂落在他瘦削的脸颊旁。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战红缨挺拔而疲惫的身影。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沉淀下去,又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枯竭的冰层下,极其缓慢地、挣扎着点燃。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神魂深处。
月光?余烬村没有月光。
只有那几块白灵儿带来的萤石,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白光,勉强勾勒出院中众人的轮廓,将他们的影子在枯黄的地面上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萧遥躺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白发如霜。白灵儿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七位大妖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院墙的阴影边缘。凌清雪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化在墙角的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孤寂的轮廓。
而院门口,战红缨抱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战戟,背靠着那半截枯朽斑驳、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门柱。她闭着眼,头颅微微后仰,抵在冰冷粗糙的木头上。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在微弱的萤石光芒下却显得如此清晰。
萤石的白光落在她赤色的战甲上,甲叶黯淡,裂痕狰狞,那是法则留下的伤疤,也是守护的勋章。光晕沿着她挺直的鼻梁滑下,照亮她紧抿的唇角,又在她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她整个人如同一尊染血的战神雕像,历经血火,伤痕累累,却依旧以戟为骨,撑起这一方在无边黑暗和天道敌视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脆弱安宁。
她是门神,是屏障,是这余烬微光之中,最坚硬也最孤独的脊梁。
萧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深不见底。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双疲惫的、漠然的眸子,极其缓慢地,重新阖上。白发遮掩下,无人看见他唇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那弧度极淡,极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最细小的涟漪,转瞬即逝,沉没于无边的倦怠与枯寂之中。
夜,死寂如坟。
余烬村这微弱的星火,在无边的黑暗和滔天的风浪前,摇曳着,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