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几乎要滴下墨汁,沉重地压在云州城上空。这座曾经因金镶玉的商业帝国而繁盛喧嚣的巨城,此刻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仿佛一头屏住呼吸、等待雷霆降临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恐慌——那是天道震怒的余波,是顶尖势力纷纷闭界锁国带来的末日阴霾。
城市中心,那片曾经代表财富与权势顶峰的庞大建筑群,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高耸入云的霓裳阁主楼,琉璃瓦在稀薄的星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曾经夜夜笙歌的辉煌门庭,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声流淌的血迹。碎裂的灵石灯饰、烧焦的华美绸缎、散落的账册碎片……这一切都浸泡在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里,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血腥清洗的惨烈。
金镶玉就站在这片狼藉的中心,废墟的最高处——一块巨大而焦黑的楠木梁柱之上。夜风卷起她宽大的玄色袍袖,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她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血污、汗水和烟尘彻底模糊,只剩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两簇在深渊中点燃的幽蓝鬼火,冰冷地扫视着脚下这片倾注了她半生心血、如今却彻底化为灰烬的基业。那目光里没有痛惜,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淬炼到极致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的视线掠过那些歪斜断裂的牌匾:“万宝楼”、“汇通天票号”、“玲珑轩”……每一个名字都曾响彻修真界,代表着无与伦比的财富流通与影响力。如今,它们都成了废墟的主角。
一个佝偻的身影艰难地穿过瓦砾堆,来到金镶玉脚下。是陈老掌柜,霓裳阁云州总柜的掌舵人,此刻他半边身子缠着渗血的粗布,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填满了烟灰,昔日精明的眼神只剩下浑浊的绝望和茫然。
“东家……”陈老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完了……全完了啊!联盟那帮畜生……他们是有备而来,冲的就是我们的根基!库房被搬空,账册被抢掠焚毁,骨干掌柜和护卫……十不存一!剩下的……人心散了,都怕了……”他浑浊的老眼望着金镶玉,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我们……还能东山再起吗?”
金镶玉没有低头看他,目光依旧投向远方那吞噬了无数繁华的深沉黑暗。良久,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才从高处落下,砸在废墟上,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东山再起?”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冰冷弧度,“不,陈老。我们换个活法。”
话音未落,她一直拢在玄色袖袍中的右手倏然探出。那只手依旧纤细白皙,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此刻却稳稳地捏着一张符箓。
符箓非纸非帛,薄如蝉翼,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光泽,边缘流淌着仿佛活物的细微血线。它本身并无惊人的灵力波动,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悸动不安的气息,那是纯粹的、浓缩到极致的毁灭意志。
“东家!那是……”陈老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认出了那是什么,惊恐瞬间压倒了绝望,“焚天裂地符?!使不得!这是您最后的……”
金镶玉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灵力,带着她此刻所有的决绝、愤怒与破釜沉舟的意念,毫无保留地注入那张薄薄的符箓之中。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的震鸣,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叹息,瞬间笼罩了整个废墟。暗金色的符箓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目的光芒,那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熔岩核心般炽热、蕴含着焚尽一切规则的毁灭之金!
轰隆——!!!!
天崩地裂!
以金镶玉脚下的巨大梁柱为中心,一道纯粹由毁灭能量构成的金红色火环,无声无息却又狂暴无匹地炸裂开来!所过之处,空间被强行撕裂、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断壁残垣、破碎的灵石、价值连城的法器碎片、残留的血肉……所有曾经属于“金镶玉”这个商业帝国辉煌象征的残骸,在这毁灭之环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雪,瞬间被气化、分解,化为最原始的尘埃粒子。
没有冲天的火焰,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片绝对死寂的金红色光芒在吞噬、湮灭。光芒迅速膨胀,覆盖了整个霓裳阁废墟,并向外急速蔓延,将相邻的万宝楼、汇通天票号……所有属于金镶玉的产业核心区域,尽数吞没!
陈老被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推开,摔倒在远处相对安全的瓦砾中。他惊恐地看着那片代表彻底毁灭的金红色光芒,看着光芒中心那个玄袍猎猎、如同从毁灭中诞生的女王般的身影。他最后一丝侥幸也被这决绝的毁灭彻底碾碎,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明悟。
光芒持续了十数息,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骤然向内收缩、熄灭。
死寂。
绝对的死寂重新笼罩。风停了,连远处城中的狗吠和婴儿啼哭都仿佛被这毁灭的余威彻底掐断。
废墟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焦黑、深不见底的圆形巨坑,边缘的泥土和岩石呈现出被极致高温瞬间熔融、冷却后的琉璃状光泽。袅袅青烟从坑底升起,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空间被暴力蹂躏后的独特“虚无”气息。曾经富丽堂皇、权倾一方的商业心脏,连同无数财富和生命,彻底从云州城的版图上被抹去,片甲不留。
金镶玉依旧站在巨坑中心唯一残留的、被烧得通体焦黑、冒着青烟的半截巨大石柱顶端。玄色袍服在热风中拂动,纤尘不染。她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毁灭符箓冰冷的触感。
“从今日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夜空,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金石之音,传入每一个躲在远处阴影中、侥幸存活的旧部耳中,“明面上的金镶玉,死了。”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透废墟的尘烟,投向更深的、无法被光照亮的黑暗深处。
“活下来的,只有影子。”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只存在于地下的影子。”
***
云州城西,一条被污水浸透、散发着浓重鱼腥和腐烂菜叶气息的狭窄陋巷深处。巷子两侧是歪歪斜斜、几乎要倒塌的低矮土坯房,墙壁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褪色招贴和不明污渍。这里是城市最底层渣滓的聚集地,连巡城的卫兵都懒得踏足。
巷底,一扇毫不起眼、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门,上面挂着一个同样破旧的木牌,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记死当”。
金镶玉推开这扇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廉价烟草和劣质酒气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店内昏暗狭窄,只有一个高高的、被磨得油亮的乌木柜台,将狭小的空间分割开来。柜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的老掌柜,正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慢条斯理地用一把小锉刀打磨着一块看不出材质的骨头。
老掌柜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不是昔日富可敌国的商业女王,而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普通流浪汉。
金镶玉径直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伸出,掌心向上,缓缓摊开。
掌心躺着一枚石头。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鹅卵石,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灰扑扑的,表面甚至有些粗糙的磨痕,丢在河滩上绝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然而,就在这平平无奇的石子中心,却极其诡异地镶嵌着一点芝麻粒大小、凝固的暗红色——那是一滴早已干涸、颜色深沉得近乎发黑的血珠。
老掌柜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枚石子上,尤其是那点暗红上。他放下了手中的小锉刀和骨头,枯瘦如鹰爪的手指伸出,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从金镶玉掌心拈起了那枚石子。
他将石子凑到油灯那黄豆大小的昏黄火焰下,仅剩的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地审视着那点凝固的暗红血珠。时间仿佛凝固在这昏暗的当铺里。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老掌柜才将石子从灯焰旁移开。
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看向金镶玉。那浑浊的眼珠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幽光,如同深潭底部偶然翻起的一个水泡。
“血引?”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干涩地吐出两个字。
金镶玉点了点头,玄色兜帽下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幽蓝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刺目:“幽冥路通。”
老掌柜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摩挲着石子,尤其是那点暗红血珠,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久远的、被遗忘的契约。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那枚石子收进了自己贴身衣襟的一个暗袋里,动作小心得像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知道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看金镶玉,重新拿起他的小锉刀和骨头,继续他慢条斯理的打磨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金镶玉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记死当”。在她身后,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重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
云州城三百里外,一座名为“清水”的凡人小镇。镇子不大,依着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河而建,民风淳朴。镇东头有一家小小的“平安酒肆”,门脸不大,几张油腻的桌子,几坛浑浊的土酿,是镇民劳作一天后消乏解闷的去处。
酒肆的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姓张,脸上总带着点憨厚的笑,手脚麻利地给客人打酒、切点卤豆干。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几年前带着个病恹恹的老娘来这里落脚,开了这家小店,日子过得清贫但安稳。
黄昏时分,酒肆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熟客。一个穿着粗布短褂、满身尘土的车把式,一边喝着劣酒,一边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今天在城里看到的“奇景”:“……好家伙!那光!金红金红的!从地底下冒出来!整个云州城中心,那么大一片地方,轰的一下,没了!就剩下个大坑!冒黑烟!乖乖,怕不是神仙打架,还是老天爷发怒了?”
旁边几个镇民听得半信半疑,啧啧称奇。
柜台后的张老板依旧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擦拭着酒坛子口沿的灰尘。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是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布袍、风尘仆仆的女人走进了酒肆。女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径直走到柜台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掌柜的,讨碗水喝。”
张老板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神情:“好嘞,客官稍等。”他转身从后面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倒进一个粗瓷大碗里,放到柜台上。
女人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水。他看似随意地用沾着泥灰的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轻轻画了几下——一个极其简单、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是孩童的信手涂鸦。
张老板的目光落在那个符号上,憨厚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拿着抹布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旁边一个空酒碗,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分。
旅人几口喝干了碗里的水,将碗放下,一枚铜钱轻轻压在碗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