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村的日子,是凝固在琥珀里的死寂。
空气里一丝灵气也无,干涩得像砂纸,每一次呼吸都磨着喉咙。村子蜷缩在两道巨大、绵延无尽的山脉阴影夹缝里,灰扑扑的茅屋低矮,如同被遗忘的土堆。天空永远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一块沉重的铁板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吝啬地连一缕阳光都不肯施舍。村中偶尔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或是孩童沙哑的啼哭,旋即被更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吞没,死水微澜,旋即复归死寂。
村东头那座摇摇欲坠的土坯小院,是唯一尚存一丝活气的地方。萧遥躺在屋檐下一张破旧的竹椅上,身上搭着半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他紧闭着眼,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颧骨异常嶙峋。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头本该乌黑如墨的长发,此刻竟如严冬初雪,铺满了椅背,垂落地面,刺眼地白着。那是一种被时光之刃硬生生剜去生命精华后留下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枯白。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膛深处压抑的、破碎风箱般的低咳。欺天石在他心口的位置,沉寂得如同一块真正的顽石,仅余下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暖意,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顽强地证明着它尚未彻底熄灭。
战红缨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带着一种随时准备刺破苍穹的孤绝。她的战戟“碎岳”斜倚在门框旁,原本暗沉如血、流淌着毁灭气息的戟身,此刻竟也显得黯淡无光,戟刃上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微微卷起。这是连日来无数次硬撼法则余波和零星天罚,替萧遥挡下那些避无可避的毁灭力量留下的勋章,也是这柄凶兵从未有过的疲惫姿态。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经握戟裂山,此刻指关节却红肿得发亮,皮肤表面布满了一层细小的、仿佛被无形利刃反复切割又强行愈合的暗红血痂。最深的几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每一次轻微的弯曲,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更严重的是内里,骨骼深处传递上来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酸麻钝痛,那是强行催动武道真元对抗天地伟力后,肉身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呼吸吐纳,本该滋养肉身的血气,此刻却如同在布满裂痕的陶罐里奔涌,带来更深的刺痛与空虚。世界规则的排斥力如同附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生机,连恢复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低头,目光落在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灰扑扑玉佩上——金镶玉留下的“断玉”。玉佩冰冷,毫无光泽,如同河边一块最普通的鹅卵石。然而,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里,这枚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玉佩,内部深处,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那光芒淡得如同幻觉,比寒夜里最遥远的星辰还要飘渺,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战红缨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心弦上!
成了!
一股近乎狂暴的激动猛地冲上战红缨的头顶,让她眼前瞬间发黑,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她猛地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硬生生将那眩晕和几乎冲口而出的喘息压了回去。她不能惊动身后那个在生死边缘沉浮的人。
机会只有一次。这或许是金镶玉舍弃了明面上庞大商业帝国,转入更深邃、更危险的暗影世界后,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重新构建起的隐秘情报网,第一次成功穿透了这方被天道和强敌双重封锁的绝地,传递进来的信息。这联系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随时可能被无处不在的规则排斥力彻底绞断。
战红缨深吸一口气。她不敢动用体内任何一丝可能引起规则涟漪的真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上。她颤抖着,用肿胀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在身侧冰冷坚硬的冻土地上,一笔一划地勾勒。
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像在烧红的烙铁上移动,剧痛尖锐地刺入骨髓。红肿的关节在摩擦中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皮肤上刚结的薄痂轻易被蹭破,暗红的血珠渗出,迅速被冻土吸走,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凝聚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专注力。
字迹在冻土上艰难显现,歪歪扭扭,深陷泥土,透着一股惨烈的气息:
>**“余烬西北……天弃……伤重……需时……”**
西北,是他们逃亡的方向。天弃,是这片夹缝绝域在古老卷轴中曾用过的、充满诅咒意味的名字。伤重,无需多言。需时……这是最核心的祈求。
战红缨的手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冰冷的泥土上,微微颤抖。那四个字,承载着她此刻全部的身份与觉悟。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女性的柔软彻底被冰冷的战意取代,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指尖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狠厉,重重刻下:
>**“守门。沙包。”**
沙包!两个血淋淋的字,砸在冻土上,也砸在她自己的道心之上。不再是追随者,不再是并肩作战的同伴。此刻,她就是那道门!是那堵墙!是萧遥与毁灭之间最后的一层缓冲!是专门用来承受所有冲击、粉碎所有伤害的——血肉沙袋!
最后一笔刻完,指尖的皮肉几乎被磨掉,鲜血淋漓。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武道意志,如同燃烧灵魂迸发出的最后火星,从她遍布伤痕的躯体深处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注入玉佩之中。那是她的承诺,她的烙印,她的……“沙包”凭证!
玉佩内部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光芒,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重新化作一块冰冷的死物。联系断了。
巨大的疲惫和更强烈的剧痛瞬间反噬,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体内疯狂搅动。战红缨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耳中嗡鸣一片,几乎要栽倒在地。她猛地伸手抓住门框,粗糙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靠着这股钻心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身形不倒。她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嘴角溢出一缕鲜红。
过了许久,眩晕和剧痛才如潮水般稍稍退去。她缓缓松开抓着门框的手,掌心血肉模糊。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目光却越过破败的院墙,死死盯住村口那条被风雪掩埋大半的、唯一通向外界的小路尽头。风雪呜咽,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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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铅灰色的苍穹之下,距离余烬村不知多少万里之遥,一处被永恒冰封的山谷深处。
刺骨的寒意是这里唯一的主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淡蓝色的冰晶,悬浮着,折射出冰冷而死寂的光。一口寒泉在谷底最深处翻涌,泉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沉淀了万载玄冰的幽蓝。泉水中心,一道身影沉浮其中。
凌清雪。
曾经清冷如月、风华绝代的冰魄仙子,此刻形容枯槁,如同一具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玉雕。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脸色是死寂的青白,嘴唇毫无血色,干裂出数道血口。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道袍早已残破不堪,浸透了幽蓝的泉水,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更可怕的是她的体内——原本浩瀚如海、精纯无匹的冰魄真元,此刻荡然无存,如同被彻底抽干的枯井。丹田气海的位置,曾经光华流转、坚不可摧的冰魄道基,只剩下无数黯淡的、如同被暴力碾碎的琉璃般的残片,散落在虚无的黑暗里,丝丝缕缕地逸散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寒气。这是道基彻底崩毁的绝境,神仙难救。每一次泉水翻涌,寒气侵入,都像是在那些灵魂的碎片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意识早已沉沦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寒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冰刃,在她混沌的识海里疯狂搅动穿刺:
——是萧遥在生死绝境中,用他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后背,为她挡下足以湮灭神魂的毁灭神光。那瞬间爆发出的力量与决绝,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紧接着,又是他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毒的针,扎进她最柔软的地方:“大道独行,情爱累赘……你道心不稳,终是负累……”
——还有师尊失望的眼神,宗门同门或惋惜或幸灾乐祸的低语……昔日的荣光,未来的期望,如同被砸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映照着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累赘……负累……”这冰冷的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破碎的意识里反复回响。痛!比道基碎裂、比寒气蚀骨更痛千万倍!那是被在意之人亲手否定存在价值的绝望,是信念被彻底碾碎的虚无。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嘶吼,在无尽的冰寒与绝望中猛然炸开!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道惊雷!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道心要系于一人之身?凭什么我的存在价值要由他人的认可与否来决定?情爱……是蜜糖,亦是穿肠毒药!是枷锁!是迷障!
轰——!
识海深处,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将她永恒冻结的黑暗冰原,在这无声的咆哮中,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不是冰魄真元的清冷光辉,而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通透、仿佛洗尽铅华、照彻本源的琉璃之光!
那些疯狂穿刺切割的破碎记忆画面,那些萦绕不散的冰冷话语,在这琉璃之光的照耀下,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剥落、褪色!不是遗忘,而是剥离了附着其上的、属于“凌清雪”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所有情绪枷锁——对萧遥的痴缠,对宗门荣辱的执着,对他人眼光的在意……所有的“依附”,所有的“执着”,都在被无情地焚烧、净化!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感降临了。
在这绝对的虚无与空明之中,一点纯粹到极致、微小却无比坚韧的光芒,从她灵魂最核心的废墟里,倔强地升腾而起。它不依附任何外物,不因任何情感而动摇,它只忠于一点——源于凌清雪生命本源的那一点对“生”的渴望,对“真”的追求,对“我”的认知!
**“本心通明,方得自在!”**
一个宏大而清晰的道音,仿佛自九天之外传来,又像是从她灵魂深处自然萌发,响彻整个识海!这道音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澄澈。
那点微光骤然膨胀!它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破碎的冰魄道基残片,吸收着寒泉中那精纯到极致的万载玄冰之力!但这吸收,不再是过去的炼化融合,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解析”与“重构”!琉璃之光所过之处,无数更加细微、更加玄奥、带着“自在”韵律的符文凭空诞生,如同拥有生命般自行组合、排列、构建!
一个全新的、闪烁着琉璃宝光的核心,在那片道基的废墟之上,缓缓凝聚成型!它不再冰冷孤高,反而透出一种圆融通透、无拘无束的灵动气息。仿佛天地间一缕自由的风,又似深海中一颗自在的明珠。
**自在道基!**
就在这全新的道基雏形凝聚的刹那,寒泉中心,凌清雪紧闭的眼皮下,那早已失去光彩的眼球,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覆盖在睫毛上的厚重冰霜,“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全新气息,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萌动的第一缕生机,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从她那枯槁残破的躯体深处,悄然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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