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被彻底浸染,如同凝固的、沉重的血块,沉沉压向大炎神朝绵延万里的锦绣山河。那不是晚霞的壮丽,而是龙脉深处发出的痛苦哀鸣外溢,是这片古老国度根基在无声撕裂的征兆。煌煌神都,平日里喧嚣鼎沸、万商云集的盛景荡然无存。街巷间行人寥落,脚步匆匆,脸上刻着难以掩饰的惶恐,每一个抬头望天的人,都被那浓得化不开的赤红攫住了心神,仿佛末日将临。空气凝滞粘稠,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气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沉重得令人窒息。
皇城深处,承天大殿。
象征着神朝至高权柄的九重御阶之上,玄色绣金的龙袍下,凤霓裳静静端坐。龙椅宽大冰冷,衬得她身影单薄。殿内光线被殿外那赤红天幕扭曲,投下动荡不安的暗影。下方,黑压压一片人头,几乎囊括了神朝所有核心重臣、宗室宿老。此刻,他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压伏,额头紧贴着冰冷坚硬的墨玉地砖,行着最庄重、也最绝望的五体投地大礼。
死寂,沉重得如同实质。
“陛下——!”
终于,一声苍老嘶哑的哭嚎撕裂了这片死寂。跪在最前列的,是三朝元老,太傅文崇山。他花白的头颅艰难抬起,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
“苍天示警,赤云蔽日!此乃大凶之兆,神朝根基动摇啊!”文崇山的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带着血丝,“龙脉震荡,万民惊惶,山河不稳!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以亿兆黎民为念!切不可再为那…那逆天而行、触怒天威的萧遥,再耗我大炎一分国运龙气了啊!”
“请陛下三思!”他身后,所有跪伏的朝臣齐声悲呼,声音汇聚成一股哀戚的洪流,在空旷威严的大殿内隆隆回荡,撞在蟠龙金柱上,又沉沉地压回每个人心头。
“陛下!”宗正王凤岐,这位凤霓裳血缘关系颇近的皇叔,此刻脸上也只剩下痛心疾首的惨然,“我大炎神朝,承天景命,奉天承运!天道震怒,降下此等异象,分明是警示!那萧遥,他…他已成天道不容之‘黑户’,被世界规则标记为‘非法’,如同顽疾毒瘤!陛下引动国运助他,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将整个神朝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此乃引火烧身,自毁长城啊!请陛下速速收手,斩断与那祸源的一切牵连!或许…或许还能平息天怒一二!”
“请陛下斩断牵连!”群臣再次叩首,声震殿宇。墨玉地砖上,不知何时已滴落点点暗红,那是几位老臣叩首太过用力,额角破裂渗出的血迹,在深色的玉砖上晕开,刺目惊心。
御座之上,凤霓裳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玄色龙袍衬得她脸色异常苍白,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她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沿着龙椅扶手上那冰冷坚硬的五爪金龙浮雕,一点一点地摩挲着。龙鳞的棱角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带着金属寒意的触感。
指尖滑过一处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同样令人窒息、她孤立无援的时刻留下的。彼时,殿宇之外是虎视眈眈的夺位者,殿内是心思各异的宗室朝臣。她重伤未愈,气息奄奄地坐在这把象征至高权力的冰冷椅子上,如坐针毡,如坠冰窟。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撕裂了禁卫森严的宫墙。血污浸透了他的青衫,气息紊乱不堪,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一路浴血杀来的浓重煞气。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如林刀戟,无视所有惊骇欲绝的目光,将一只温润的玉瓶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中。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吃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疲惫,简短得如同命令。然后,他转身,那把沾染了无数皇城高手鲜血的古朴长剑斜指地面,为她挡下了所有可能的、来自暗处的最后一击。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邀功,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他冒死闯入这龙潭虎穴,血染重衣,只是为了递出那只救命的玉瓶。
那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画面,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刺入凤霓裳此刻的心神。指尖下的龙鳞浮雕,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与记忆中玉瓶传递过来的微弱暖意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朝臣们悲怆的哭谏声浪,文崇山泣血的控诉,王凤岐痛心疾首的警告,依旧在殿内轰鸣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向她。江山社稷,亿兆黎民,天道震怒,神朝根基……这些沉甸甸的词汇,每一个都足以压垮一位帝王的心智。
她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
凤霓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那双眼眸深处,方才翻涌的波澜仿佛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强行冻结、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却又在平静之下,酝酿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
她开口了。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虚弱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哭谏声,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朕,”她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跪伏的人头,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望向了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名为“余烬”的荒凉角落,“欠萧遥的,不止一条命。”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群臣头顶!不止一条命?陛下贵为九五之尊,万乘之躯,竟亲口承认欠一个被天道追杀的“黑户”不止一条命?这…这简直颠覆了君臣纲常,动摇了国本!
“陛下!慎言啊!”文崇山惊骇欲绝,不顾一切地抬起头,嘶声力竭,“陛下身系国运,万金之躯!岂可与那等…那等逆天之人相提并论!此等言语,若传扬出去,神朝威严何在?天心何安?”
凤霓裳对文崇山的嘶喊置若罔闻。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虚空中那片赤红之外的无垠之处,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时光湍流中瞬间白头的身影,看到了他在天罚法则的绞杀下本能般闪避的、如同在刀尖上跳出死亡之舞的惊心动魄,看到了他身边那杆替其挡下法则余波的、闪烁着纯粹武道意志的战戟……还有那最后的、名为“余烬”的、短暂却沉重的喘息之地。
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在她冻结的眸底深处掠过。那不是犹豫,而是某种更深沉的痛楚。
够了。
她为他做的,还远远不够。他付出的代价,是瞬间苍老的生命,是天道永无休止的追猎,是整个世界规则的排斥与修正!而她所承受的,仅仅是几句朝臣的哭谏,仅仅是可能动摇的江山?
荒谬!
凤霓裳扶着冰冷的龙椅扶手,缓缓地、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玄色龙袍垂落,袍袖上绣着的暗金盘龙纹路在殿内昏暗动荡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流动。
“朕意已决。”
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无形的重锤,将殿内所有的哭喊、哀求、惊骇瞬间砸得粉碎!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群臣绝望的抽气声。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文崇山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挣扎着想扑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在原地。
凤霓裳不再看任何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仿佛抽尽了承天殿内所有的空气,也抽尽了她体内残存的那点生机。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瞬间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灰,仿佛生命力正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强行抽离。
她抬起双手,十指纤纤,此刻却如同托举着万钧山岳,以一种缓慢到令人心碎的速度,在身前结印。每一个印诀的变化,都牵动着整个大殿、乃至整个神都地下深处那浩瀚磅礴的龙脉之力!
“嗡——!”
低沉的嗡鸣自地心深处传来,整个承天殿,乃至整座皇城都开始微微震颤!殿顶琉璃瓦片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蟠龙金柱上的金漆簌簌掉落。群臣惊恐万状,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煌煌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将他们死死按在地上,连抬头都成了奢望。
“引!”凤霓裳唇齿开合,吐出一个艰涩无比的古音。
“轰隆!!!”
一声远比雷鸣更沉闷、更威严、更震撼人心的巨响,从神都地脉核心爆发!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金色气流,如同苏醒的巨龙,从神朝广袤疆域的四面八方升腾而起,汇聚成一条条咆哮的金色洪流,撕裂了笼罩天地的厚重赤云,疯狂地涌向承天殿顶!
殿宇上空,空间剧烈扭曲、塌陷!一个巨大的、纯粹由无上国运龙气凝聚而成的金色旋涡,在赤红的苍穹背景下轰然成型!旋涡中心,金光炽烈得如同浓缩的太阳,一股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皇道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八荒!
神都内外,所有生灵,无论是强大的修士还是普通凡人,在这股源自国本、源自神朝亿万生灵信念汇聚的皇道龙威之下,都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臣服,不由自主地跪伏下去,朝着皇城的方向顶礼膜拜。
“凝!”凤霓裳的双手印诀猛然一变,十指如穿花蝴蝶,速度快到留下道道残影,牵引着那足以碾碎山河的恐怖力量。
“吼——!”
一声震彻寰宇、威严神圣到极点的龙吟,从金色旋涡的最中心爆发出来!那不再是虚幻的气运显化,而是拥有了近乎实质的形态、意志与生命!
一条龙!
一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护国金龙,在金色旋涡中昂起了威严的头颅!它的每一片鳞甲都如同最纯净的黄金浇铸而成,边缘却又流淌着玄奥古朴的青铜色光晕,仿佛承载着神朝万古的厚重与沧桑。巨大的龙角如同支撑天穹的山岳,分叉虬结,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龙睛睁开,射出两道洞穿九幽的煌煌金光,威严、神圣、不容亵渎!它庞大的身躯在旋涡中盘旋、凝聚,每一次扭动都搅动着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就在这神圣威严的金龙之躯上,在那些璀璨的金鳞边缘,在青铜色的古老光晕之下,却诡异地浮现出丝丝缕缕、蛛网般迅速蔓延的……裂纹!
这些裂纹并非实体,却比任何实质的伤痕更触目惊心。它们呈现出一种污浊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怨念与灾厄的暗红色泽,如同一条条丑陋的伤疤,深深烙印在金龙那本应完美无瑕的躯体之上!那是强行抽取国运、动摇神朝根本、引动天道反噬的具象化!
随着暗红裂纹的蔓延,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与悲怆气息,取代了最初的纯粹威严,从这护国金龙身上弥漫开来。龙吟声依旧震天动地,却隐隐带上了一丝令人心碎的呜咽与不屈的愤怒!仿佛这神朝的守护之灵,正承受着千刀万剐之痛,却依旧要为了帝王的意志,去撞击那不可逾越的天道壁垒!
神都之中,无数跪伏在地的百姓和低阶修士,在听到那龙吟中蕴含的悲怆时,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与鼻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笼罩了心头。
“去!”
凤霓裳的双手印诀定格在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最凶险的指向苍穹的姿势上。她猛地抬头,望向殿顶之外那片被金龙撕裂开一角、却依旧被天道枷锁重重封锁的赤红苍穹,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不顾一切的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