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石头飞快地抬眼瞥了萧遥一下,又立刻低下头,但身体似乎没那么抖了。他似乎被萧遥话里那点微弱的、带着某种认同的意味触动了一下,尽管恐惧依旧占据着主导。
“石头,”萧遥再次开口,声音更缓,“我们不会待太久。伤好一点就走。不会给你们……惹麻烦。”他强调了“走”字。
石头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飞快地又瞥了一眼屋内的两人,特别是战红缨那杆冰冷沉重的战戟,以及萧遥胸前衣袍下隐约透出的暗沉石头轮廓。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猛地缩回头,用尽全力将那扇破旧的木门重新拉上,门外传来他跛着脚、慌乱跑远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死寂的空气里。
门口,只剩下那个粗陶碗,盛着浑浊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涟漪。
战红缨一直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依旧警惕。她看了一眼那碗水,又看向萧遥:“你信他们?”
“不信。”萧遥回答得异常干脆,声音冰冷,“但我们需要时间。哪怕是一个时辰。”他挣扎着挪过去,拿起那个粗陶碗。入手粗糙冰冷。他凑近碗口,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凝神细看。浑浊的水里悬浮着细微的灰色颗粒,那股混合着铁锈和腐败苔藓的气味更加清晰。他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难以察觉的本源气息,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
没有灵气波动。没有感知到明显的毒素。只有一种……极其深沉的、仿佛沉淀了亿万年的疲惫和死寂感。
他收回手指,端起碗,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水入口冰凉,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涩味,划过喉咙时如同刀割,几乎没有任何解渴的效果,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他强忍着不适,将碗递给战红缨。
战红缨看着他,没有犹豫,接过碗,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浊水滑入喉咙,她眉头紧锁,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强行咽下。她将碗放回地上,抬手用同样布满污垢和伤痕的手背擦去嘴角的水渍,动作干脆利落。
“比血难喝。”她简短地评价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
萧遥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两人靠着冰冷的石壁,默默地分食了最后几粒药效微弱得可怜的丹药。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如同他们此刻的处境。
夜幕,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降临在这片世界夹缝之中。
并非因为星辰隐没,而是次元壁垒深处那片永恒扭曲、散发着混沌微光的背景,其亮度开始以一种缓慢而恒定的节奏衰减。灰蒙蒙的光线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黑暗所取代。这黑暗并非纯粹的黑,其中依旧流淌着极其微弱、难以辨识的混沌流光,如同深海巨兽皮肤上黯淡的磷光,无声地勾勒出巨大次元碎片的狰狞轮廓和远处壁垒扭曲的褶皱。整个余烬村,连同它周围死寂的荒原,都被这种粘稠的、带着冰冷压迫感的黑暗所吞噬。
绝对的寂静统治了黑夜。白昼里那点微弱的混沌嗡鸣,在黑暗降临后似乎也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真空般的死寂。寒冷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入残破的石屋,穿透两人单薄破碎的衣物,刺入骨髓深处。身上的伤口在这极致的寒冷下,反而传来一种迟钝的、被冻僵般的麻木感,但内里的灼痛并未消失,形成一种冰火交织的折磨。
萧遥和战红缨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蜷缩在屋内最深的角落里,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呼吸间喷出的白气,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就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飘落。两人都沉默着,保存着每一分体力,对抗着寒冷和伤痛。
然而,这死寂的寒夜并未持续太久。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静电般的麻痒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萧遥的皮肤表面。这感觉极其微弱,瞬间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紧接着!
“滋啦——!”
一道极其纤细、却凝练纯粹到极致的紫色电芒,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骤然撕裂了石屋上方那片粘稠的黑暗!它并非来自次元壁垒深处,而是诡异地、毫无征兆地直接出现在石屋塌陷的屋顶豁口上方!目标明确无比,直指屋内角落里的萧遥!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刺目的紫色残影!
毁灭的气息,冰冷、精准、毫不留情!
“哼!”战红缨的反应快到了极致!在那道紫芒出现的瞬间,她一直紧握战戟的右手早已蓄势待发!几乎是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战斗本能,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沉重的战戟被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向上斜撩而起!暗红的戟刃并非去格挡那道快若闪电的紫芒——那根本来不及!而是精准无比地迎向了紫芒末端、那即将爆发开来的毁灭性力量的核心点!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爆鸣!紫色的电光与暗红的戟芒猛烈碰撞!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能量被强行压缩、湮灭时发出的沉闷嘶吼!
狂暴的冲击波在狭小的石屋内炸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碎石和尘土!战红缨如遭重锤轰击,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在身后的石壁上!本就遍布裂口的后背皮甲瞬间撕裂,坚硬的石壁撞得她眼前发黑,喉头一甜,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她死死握住战戟的手剧烈颤抖,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冰冷的戟杆流淌而下。那杆沉重的战戟,戟刃上被紫雷轰击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焦黑的凹坑,周围蔓延开细密的裂纹!
那道凝练的紫雷被战戟精准地引爆、偏移了大部分威力,但依旧有一小缕如同跗骨之蛆的毁灭之力,穿透了戟芒的拦截,狠狠劈在了萧遥身前的地面上!
噗!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穿刺声。坚硬的、混杂着次元碎石的地面,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的黄油,瞬间出现一个拳头大小、深不见底的焦黑孔洞!边缘的石头呈现出熔融后迅速冷却的琉璃状,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一股焦糊和硫磺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
紫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死寂和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石屋内弥漫的尘土、血腥味和焦糊味,以及战红缨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击。
萧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僵硬,瞳孔微微收缩,死死盯着身前那个还在冒着白烟的焦黑孔洞。刚才那一瞬间,死亡的冰冷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那道雷,太精准了!太隐蔽了!它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却如同刺客的毒匕,阴险、致命,精准地指向他天道标记的核心!如果不是战红缨那超越极限的反应和精准到毫巅的拦截,此刻地面那个焦黑的孔洞,就会出现在他的胸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坍塌的屋顶豁口,投向外面那片粘稠、死寂、仿佛凝固了的黑暗虚空。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永恒的混沌阴影在无声流淌。然而,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意志,如同俯瞰蝼蚁的漠然目光,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世界的夹缝,牢牢地锁定了他!
天道并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猎物自以为获得喘息之机时,投下精准的毒矢。警告,亦是宣告。
“咳……没事吧?”战红缨的声音传来,带着喘息和痛楚,却异常稳定。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撑着战戟,艰难地重新调整好坐姿,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目光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警惕地扫视着豁口外的黑暗。
萧遥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寒意。他看向战红缨,看着她嘴角的血迹,看着她虎口崩裂的手,看着她战戟上那个刺眼的焦黑凹坑,还有她眼中那永不屈服的战意。
“没事。”萧遥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它还在看着我们。”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自己胸口的位置,隔着衣袍,仿佛能感受到那块布满裂纹的石头传来的冰冷和死寂。“时间……真的不多了。”
寒夜漫长,冰冷刺骨。石屋内,尘埃在微弱混沌流光下无声飘浮。萧遥和战红缨如同两头受伤的孤狼,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靠着彼此的存在和顽强的意志,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伤痛和那如芒在背的冰冷注视。
萧遥闭着眼,意识却异常清醒。身体的剧痛和灵魂深处天道标记带来的排斥感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但更让他心焦如焚的,是紧贴胸口的那块石头。神识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最脆弱的琉璃般再次沉入欺天石内部。核心处那黯淡的光点依旧在明灭,如同风中残烛。而那道正在缓慢延伸的致命裂纹,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意识的视野里,每一次极其细微的蠕动,都让他的灵魂为之颤栗。
修复……必须修复!否则,下一次精准的紫雷落下时,战红缨还能挡得住吗?或者,当这块石头彻底崩碎,他们失去最后一点遮蔽的瞬间,天道的“修正”便会如雷霆般降临,将他们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可材料……材料在哪里?古战场遗迹中,那些被安抚的英灵残念传递的信息碎片……模糊,残缺,充满了时间的隔阂感……“本源……同源之物……补天……遗泽……”这些破碎的词句,究竟指向何方?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夹缝里,又怎么可能找到能与混沌本源同源、能修补欺天石裂痕的“遗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石屋外,那粘稠的黑暗开始极其缓慢地褪色,次元壁垒深处那种灰蒙蒙的混沌微光重新占据了主导。白昼,以一种毫无生气的方式再次降临余烬村。
屋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跛着脚的脚步声,在松软的尘埃上拖曳着,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残破的木门外。
又是那个叫石头的少年。
这一次,他手里捧着的不是水碗,而是两个用某种灰黑色宽大叶子包裹着的东西。叶子散发着淡淡的、类似干枯苔藓的气味。他依旧只推开一条门缝,蜡黄的小脸上恐惧依旧,但似乎比昨天少了一点极致的惊惶。他将那两个叶子包裹放在门口昨天放水碗的位置,动作依旧飞快,放好就想跑。
“石头。”萧遥再次叫住了他,声音比昨日稍微顺畅了一丝,但依旧沙哑。
少年猛地一僵,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缩回头,只是身体微微颤抖着,低着头,不敢看里面。
“昨天……谢谢你的水。”萧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两个叶子包裹,“这是什么?”
“……糊……糊糊……”石头的声音依旧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口音,“阿娘……采的……灰苔……磨的……能……能顶饿……”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句话。
“灰苔?”萧遥心中一动。在这片死寂的夹缝里,竟然还有能食用的东西?他尝试着用那微弱的神识去感知门口叶子包裹里的东西。没有灵气,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植物根茎的沉滞生机,以及一种浓重的土腥味。
“替我谢谢你阿娘。”萧遥说道。他看着少年那条扭曲的腿,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的腿……怎么伤的?”
石头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那条扭曲的腿,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耻辱和痛苦的根源。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哭声,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是……是‘天石’……”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石头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萧遥和战红缨的目光瞬间越过石头的肩膀,投向门外。只见昨日那个在碎石后窥视、声音苍老的老者,此刻正拄着一根同样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折断的黑色木棍,佝偻着腰背,站在几步开外的尘埃里。老者穿着一件同样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灰黑布袍,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每一道都浸染着风霜和苦难的痕迹。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着灰黄色,瞳孔深处却似乎沉淀着某种洞悉世情的、令人心悸的麻木与悲哀。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者浑浊的目光扫过屋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墙壁上被冲击波震出的新裂缝,簌簌落下的尘土,特别是地面上那个还在散发着微弱硫磺焦糊味的、深不见底的焦黑孔洞。他布满皱纹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他看向萧遥和战红缨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意味,仿佛看着两个移动的灾祸之源,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天石’?”萧遥捕捉到这个关键的词,目光锐利起来,“那是什么?”
老者的目光从地面的焦黑孔洞移开,落在石头那条扭曲的腿上,声音更加干涩沙哑:“……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石头还小……不知死活……跟着几个胆大的小子……跑去了村西头……那片‘乱石坡’……”
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村庄西面。萧遥顺着他的指引,透过石屋的缝隙看去。在村子最西边的边缘,靠近次元壁垒最混乱扭曲的区域,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嶙峋、更加巨大、也更加不稳定的次元碎片堆积地。那些碎片形状怪异,表面流淌的混沌微光也更加躁动不安。
“……‘乱石坡’……邪性……”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恐惧,“平时……没人敢去……可那天……不知怎么的……从‘上面’……掉下来一块……石头……”
老者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陷入了那个恐怖的回忆:“……不大……黑漆漆的……像个……烧焦的……心脏……掉在‘乱石坡’最里面……冒着烟……石头那傻小子……离得最近……想去捡……”
“轰隆!!!”
老者的话音未落,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西面——那片被称为“乱石坡”的方向传来!
整个余烬村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残破的石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墙壁上本就存在的裂缝瞬间扩大,簌簌落下大片的碎石和尘土!地面像波浪般起伏,门口那个装着灰苔糊糊的叶子包裹被震得翻滚开去!
“啊——!”石头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本就站立不稳的跛脚让他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门口的尘埃里!
“天石!是天石又动了!!”老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充满绝望的凄厉嚎叫,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再也顾不上萧遥和战红缨,也顾不上摔倒的石头,拄着木棍,踉踉跄跄地就往远离“乱石坡”的方向、村子中心逃去!那仓皇逃窜的背影,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恐慌!
剧烈的震动还在持续!西面那片巨大的次元碎片堆积区域,在萧遥和战红缨的视野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无数房屋大小的、边缘流淌着狂暴混沌光芒的巨石在翻滚、碰撞、移位!沉闷的撞击声和岩石碎裂的爆响如同滚雷,接连不断地传来!一股混乱、狂暴、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飓风,正从“乱石坡”的核心区域扩散开来!
在那片翻滚崩塌的巨石阴影深处,一道极其暗淡、却带着一种古老、沉重、仿佛能引动空间塌陷的乌光,一闪而逝!那光芒转瞬即没,快得如同幻觉,却瞬间攫住了萧遥全部的心神!
冰冷!死寂!混乱!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同根同源般的微弱悸动!
是它!那块所谓的“天石”?那感觉……竟和他胸口的欺天石,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相似性!虽然微弱,却如同黑夜里的萤火,瞬间点燃了萧遥眼中沉寂的火焰!
“红缨!”萧遥猛地转头,看向身边同样因剧震而绷紧身体的战红缨,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带着一丝变调,“感觉到了吗?!”
战红缨的目光早已死死锁定“乱石坡”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同样锐利的火焰。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带着无比确认意味地点了一下头!她的手,已然紧紧握住了身边那杆布满伤痕的战戟!
震动渐渐平息,只留下漫天的尘埃和一片狼藉的村庄。死寂重新笼罩,但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危机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却在这片名为“余烬”的死地角落,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