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经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了。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拿下初中组第一名,同时获化学竞赛二等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召开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再谈到她的种种旧事,都有了点对证传奇的意思了。连大人们提起她来,表情也相当复杂。
立蕙没想到,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也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不会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的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早年这大概是她的弱项,如今时尚一变,它又成了最时尚的样式。
店门前高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一双圆黑的大眼显得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刚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拘谨得并拢了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对自己的专注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非常抱团,一起早起压腿练功,下午一起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坐车去四处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点中学南宁二中去了。她哪里有过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立蕙的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的酱油的姿态,竟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点回不过神来,待走上台阶再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小道上的锦芯小跑起来。十岁的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吗?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业余爱好裁剪车缝,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来的布料堆在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排着队等她帮着缝制成衣。母亲身上总是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个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说着,侧过身子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了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姐?”母亲问:“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又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用厨房和卫生间要走出门,走到走廊的对面去。那是20世纪70年代这里最流行的户型。长长的走廊是公用的,邻里们出出入入烧饭做菜洗衣刷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就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那里出去有个小小的阳台。他们住在五楼,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再远处是实验田,种满稻子和甘蔗之类,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还能看到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起伏急切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像卷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在自己小床的竹席上翻来侧去,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么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时,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见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就有些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再一次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嗫嚅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见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讲?”母亲站起身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赶紧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了母亲眼角新鲜红艳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虽然她被男孩子欺负了,心里也难过,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么难过。母亲还这么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难过的,对吧?”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有了心慌的感觉。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位何叔叔长得很像,甚至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来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直接就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连笑容都要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自己的,跟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那种弯形的。还有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远远看到何叔叔骑着车子过来,她若是自己一人时,就赶紧闪躲到树下或冬青后面藏起来。若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但她有时又忍不住要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就有点儿恍惚起来,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边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立蕙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泪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她不敢往深里想,整个人好像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下学后也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到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说调动的事情。母亲给邻近的广东省里各处同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经是1977年,报纸和电视上、广播及收音机里到处在讲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就是父母也起念想要调往已经非常开放热闹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欢送去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又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的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学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来,以期能在故乡拥有片土,以便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就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受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才生下立蕙这个唯一的孩子。立蕙成了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大家说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都会说:“那就是说的严老师家的蕙蕙了。”立蕙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亲自送到教室门口。更出名的是,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几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如果父亲出差了,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了才能回家。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本市的仲恺农校因有升格成为本科院校的计划,眼下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就开始定向联系。他们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来来去去的,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通了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似乎让院里的同事们感到非常意外,来送行的人们都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也是想去哪儿都可以,广州虽然好,但毕竟去的是个中等专科农校,多少屈才了。”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的未来发展会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心下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就在院里的、托儿所幼儿园同班,一路到附小,将来到附中都会是同学。她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了,可毕竟样样都是熟悉的,这一下去得那么远,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很是害怕。可是这哪里由得了她,连父亲都做不了主。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再说,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他们的城市了,这让她有些高兴起来。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带着立蕙在空荡荡的房里做最后打扫。他们将剩下的杂物倒掉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看到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交蔽的马路上冒出,时隐时现,慢慢移近。穿着背心,拿着毛巾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立蕙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里很难过,一下就哭了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了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黝黑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是很爱你的。”她看到爸爸侧过头去取下眼镜,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声。她一直都知道爸爸是爱她的,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仅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声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让她撞到时要躲到它们的阴影里。好长时间,她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总是忍不住要去扯几张芒果树的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黏浆在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几条长丝,确认了那解脱带来的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全省重点中学华南师大附中当住校生,只有在周末才坐车回到珠江南岸的家中,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的工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圈。
何叔叔在1986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的亮闪闪的套裙,一口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她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心下已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