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家庭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汇,却在她从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拧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发边龟背竹阔大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乳白色地毯与纸板交叠出的边界变得模糊,在脚下浮出一片浅淡的暖烟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于孩子们拎着出入、上车下车,待到课堂上再展开,进行讲解答辩。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丝微的奶香气,扑哧而出,让长长的睫毛看着更翘了。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脑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合着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在智健带着夸张的“哇”里,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色花体字串:MyFaily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以此为题做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pribunu(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人。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繁杂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子,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的有意识寻找,她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淡的果绿色覆满,那是大小不一的叶子,每一张都腆着圆润的肚子,却在叶尖陡然收回,看上去像一粒粒饱满的南瓜子儿,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虽被利索地涂出,却有着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深棕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后面不远处,是一道呈大波形起伏的双杠白色栏杆。栏杆外边远处,是浅绿的小小山丘。树根附近立着一排茂密的青草。展板左右两边是一圈淡淡的咖啡色,一直绕到栏杆下边。整个画面的构图干净利索,带着天然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擡擡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只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住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几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干上,端正地贴了两张4×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四位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她想这该是智健帮着从相册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智健那曾为矿冶专家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智健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边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刹不住车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这照片是那年夏天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拍的,背景里的半圆石峰清晰可辨。如今两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深色的衬衫,神情安详。立蕙母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旬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直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却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白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只得隔洋牵挂。她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那是认得她的眼神,里面有着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他已经认不得立蕙了。他都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非常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会将手安静地搁到父亲的手里,听他唠叨。偶尔不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比你要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过去在照片中父亲的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到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树干的中央,在比父母们的照片稍低些的位置上,端正地贴着立蕙和智健的合影。那是矽谷全盛时期,他们在当时智健供职的国家半导体公司的圣诞派对上拍的合影。照片中的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饰的珠片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立蕙这时好像才想起来,自己那时还留着长发。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让当年格外瘦削的立蕙看上去下巴更尖了。她的眉眼都认真描过,再着了彩影,让眼神显出些许雾气。抹着深紫红唇膏的嘴角轻抿,令一脸矜持的笑意带上了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了身子靠向立蕙,由衷地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面前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红和蜡烛的陪衬下,繁美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也是矽谷互联网泡沫破灭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立蕙顺着大树的枝干看向树根底部,发现那些茁壮挺拔的青草现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了大半。照片中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碎花的三角布巾,配着头上黑色的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立蕙一边寻着说词要表扬珑珑,一边快速地上下看了看眼前这棵大树,往后偏开身子,明显感觉到叶干间果实的稀零冷清,脱口而出的竟是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地上坐一溜呢。”“那有啥?”智健打断他,“我们公司里的阿拉伯同事,家里十几二十个兄弟姐妹的大把;越南同事家里也是,十个八个兄弟姐妹的不在少数。你若嫌少,那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嗲怪起来。
“哈哈,逗你的。”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LonglongFu,DOB(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写出:Lihuiap;ap;Zhijian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Yan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现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下生出些微的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挂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
“妈咪!”珑珑轻叫着,推了立蕙一下。他握着笔,有点犹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爷爷傅奇章。”珑珑果然就有些犹豫,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立蕙凑近去看,发现他还是在“Q”之后加了“U”——这是将英文拼写的硬道理又套到拼音里来了。再一看,他还将奶奶的“Xu”姓写成了“Su”。立蕙微笑着帮他改正,再由他誊到祖父母的照片下。“妈咪,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就帮我写了吧。”珑珑叫着。立蕙不响,从他手里接过笔,弯下腰趴近纸板,写下父母名字“严明全、刘洁清”的拼音,朝珑珑说:“看到吗?这里面有两处‘Q’,外公的‘全’,‘Q’后面要跟‘U’的。”“我知道了。”珑珑打断她。立蕙直起腰来,轻轻搂了搂珑珑的肩,忽然听得珑珑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对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这样的。”“那你原来是姓,嗯,那你原来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珑珑将笔搁下,说:“可惜找不到严家和傅家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过来,珑珑又问:“哦,你们见过你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顺着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的。”立蕙心下一声“咯噔”,赶紧说:“做得真好!祝贺你了,折起来收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吗?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了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将它变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面对着沿墙而立的那排书柜。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记不清祖母的脸相了,却记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穿着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过,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立蕙偶尔听那奶奶开口说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客家口音。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平地而起: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这个问号在她刚满十一岁的初夏从天而降——立蕙在南宁西郊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其中两个大点儿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们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他们的手臂,却被他们扯紧了脑后的小辫,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哄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还不肯放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擡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