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2 / 2)

脚下有一瞬迟滞,苏源阔步上前,在吴立身左手边的位置落座。

分明未到约定时间,面对隐晦的指责,苏源面露歉色:“实在对不住,下官路上耽搁了。”

“原来如此。”王何一脸恍然地点头,拿起酒壶亲自给苏源斟酒,“既然苏大人来迟了,不若自罚三杯,咱们便不再计较。”

王何是吴立身第一狗腿子,他一发话,立时有不少官员附和。

“是啊是啊,苏大人您可不知道,我们都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

“知府大人宽厚,不介意苏大人迟来,但苏大人总得有个表示不是。”

“没错,苏大人自罚三杯!三杯即可!”魏同知拍着手喊道,难掩兴奋。

苏源凝视着与杯口齐平的透明酒液,笑意不改:“三杯又有何难,苏某自罚便是。”

一众官员当即拍手叫好。

“苏大人好气魄!”

雅间内,十数道视线齐刷刷落在苏源身上。

他们虎视眈眈,亮出锋利的爪尖,一度试探苏源的底线。

苏源低垂眼眸,好叫他人看不清眼底的暗潮汹涌。

长指端起酒杯,酒液轻晃,有些许洒落在虎口处,触感微凉。

苏源一言不发,只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高度烈酒从口腔流入喉管,再一路滑入胃里。

所经之处好似被烈火灼烧,带起一阵痉挛。

捏着酒杯的力道加重,手背青筋绽起。

王何一眨不眨地瞅着苏源,看他将酒喝得一滴不剩,露出满意的笑:“好!”

“还有两杯,苏大人可得坚持住。”

“瞧我这记性,苏大人酒量如何?”

问话之人是魏同知,苏源拿过酒壶,继续斟酒:“苏某酒量不佳,但三杯还是不成问题的。”

魏同知和王何对视一眼,扬声称赞:“苏大人乃真男儿!”

苏源扯唇,五脏六腑内火烧火燎,没搭理对方,斟满酒后再度一口闷。

辛辣加倍。

饶是苏源极力克制,诸人也还是从他的面部微表情中发现端倪。

看起来很不好受呢。

吴立身见状,借酒杯挡住嘴角的弧度。

新官上任,总得吃点苦头才能学乖。

此为第一苦。

若此后再不安分,他多得是调.教人的法子,任苏源有八百个心眼子,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此刻,第二杯下肚。

苏源清隽的脸上飘出两抹醺红,眉宇间折痕深刻,显然被这壶酒刺激得不轻。

王何一巴掌拍上苏源的肩膀:“还有最后一杯,苏大人可不能轻言放弃。”

苏源唇线平直,半晌憋出一个“嗯”字。

继续倒酒,酒液与杯口齐平。

一饮而尽,下颌骨紧绷到极致。

叫好声此起彼伏,雅间内的气氛被拉高到最高点。

纵使有官员看不过眼,也不敢站出来为苏源说话。

谁让府衙是吴立身的一言堂,得罪了知府,他们的官途可就到头了。

“三杯喝完,苏大人咱们日后可就是同僚了。”吴立身说出进雅间以来的第二句话,“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找本官,王通判和两位同知也是可以的。”

苏源:“下官在此谢过大人。”

紧接着又是在座官员的自我介绍。

苏源目光一一划过,把他们的脸记在心里,并将他们归类。

在场共十二人,与吴立身关系亲密的有八人,剩下四人明显有意降低存在感,一副明哲保身的架势。

“好了。”吴立身一声令下,喧闹声顿歇,“今日是本官特意为苏大人准备的接风宴,苏大人可得敞开肚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两个大口,听得苏源眉心直跳。

不妥。

实在不妥。

有损文人风范。

苏源右手执筷,慢吞吞地想着。

耳畔是官员们热络的交谈声,苏源作为新人,左手同知右手知府,压根都说不上话,只埋头苦吃。

大家都交了份子钱,元华楼的酒席又是出了名的贵,不吃回本可惜了。

然后,吴立身就眼睁睁看着苏源的筷子快要挥出残影,一阵风卷残云,一盘凉菜就被他一扫而空。

吴立身:“......”

苏源这副吃相,搞得他食欲全无,面皮微沉地坐在那里。

众人将苏源和吴立身的举动看在眼里,魏同知在桌底下用胳膊肘捅苏源,提醒他注意吃相。

谁料苏源一扭头:“魏大人,你为何捅我?”

魏同知无语凝噎,不想说话。

除去一开始看苏源自罚三杯,之后席间的气氛格外诡异。

“啪——”

一声脆响,大家不约而同朝苏源看去。

只见苏源啪叽丢了筷子,忽然衣袖掩面,双肩颤抖。

吴立身被苏源扔筷子的动作戳个正着,刚到手的大虾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正要发怒,又被苏源的哽咽打断:“知府大人,我真是太惨了!”

吴立身胡须一抖。

“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被外放了呢?”

“京官多滋润啊,天子脚下,享不尽的好处,陛下为何要将我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

诸人:“......”

何时松江府也成了鸟不拉.屎的地儿?

吴立身面有愠色,看苏源的眼神也带上不喜。

松江府由他管辖,这几年都培养出感情,如何能接受苏源的诋毁。

刚要呵斥,冷不丁就被苏源握住了手。

“知府大人,您一定是懂我的,对不对?”

吴立身嘴角抽搐。

注意到苏源飘忽的双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敢情他是喝醉了!

还说自己酒量不错,结果三杯就把自己放倒了。

陛下真是老糊涂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人也能当状元。

苏源丢开吴立身的手,转而抓住魏同知的双肩,拼命摇晃,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魏同知试图挣扎,挣扎不开。

“王大人你知道吗,陛下曾赐荔枝给我,你尝过荔枝吗?白生生,水润润,比三岁娃娃的脸蛋都要嫩!”

魏同知:“......”什么见鬼的比喻。

“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好好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苏源说着,丢开魏同知,直接越过吴立身抓住王何,表情痛苦,“魏大人,我心里苦啊!”

王何:“苏大人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王何。”

苏源不听,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胡言乱语:“魏大人你可知道,当那板子落在我身上,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一手捂着胸口,吸了吸鼻子,给在座各位恶心得不轻。

苏源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即便是喝醉酒了,他们也不会做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事。

苏源对大家看异类的眼神仿若不觉,拿袖子抹眼泪,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苏源今儿就把话放在这,新政弊端甚多,不可行!”

说完打了个悠长的嗝,撒开王何的手,一脑袋磕在桌上,发出“咣”的声音。

伴随着苏源的消停,雅间内寂若死灰。

他们都知道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被外放的原因,无外乎戳了陛下的痛处,惹得陛下一怒之下将其逐出京城。

得到消息时他们就在想,苏源他是没长脑子吗,竟然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自寻死路的话。

想不到苏源到了地方上也还是管不住嘴,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把人雷得不轻。

吴立身陷入沉思。

苏源这种傻不愣登的,是怎么连中六元的?

阅卷官眼瞎了不成,让这种蠢货成为案首。

眼皮和额角青筋疯狂跳动,他是想试探苏源,结局却在他意料之外。

回想苏源的放肆之言,每个字都重重戳着他的神经。

“既然苏大人已经醉了,王大人你就负责将他送回去吧。”

上峰之名不可违,王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手背上仍残余着苏源抓握的痕迹,他清了下嗓子:“苏大人醒醒,我送你回去。”

苏源不答,呼吸绵长且安稳。

王何:“......苏大人!”

这回苏源倒是应了。

他竖起右手,高声道:“不可行!”

言毕胳膊垂落,再没了动静。

吴立身现在不想再看到苏源,又点了个人:“魏大人,辛苦你和王大人跑一趟,把苏大人送回去。”

之前那三杯烈酒,不只是在折磨苏源,也是在折磨他们。

于苏源而言是身体攻击,对他们则是精神层面的沉重一击。

直到现在吴立身脑袋里都在不断回荡着那几句话,宛若魔音入耳。

魏同知摇了苏源好几下,总算把人给弄醒:“苏大人别睡了,咱们回去。”

苏源一脸迷茫:“回哪去?京城吗?”

王何:“是,你随我走吧。”

苏源腾地站起身,带倒屁股底下的凳子,砰地砸到吴立身脚背上。

偏生始作俑者对这毫不知情:“快快快,咱们回京城去。”

好容易把苏源弄走,谢同知小声询问:“大人,苏源那边还要盯着吗?”

吴立身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盯!”

他倒要看看,苏源到底是人是鬼!

魏、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苏源送回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他们一走,苏源就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一阵龙飞凤舞。

将信纸叠成最小方块状,放到后门第三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