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弘明帝撚着黑子,欣然应允,亦不忘挽尊:“方才是朕轻敌。”
苏源还能怎样,只能应是。
内侍上前将棋盘复原,黑白二子重回棋篓。
君臣二人重开一盘。
较之上回,苏源谨慎许多。
两子争锋时尽量收着点,争取让陛下赢个痛快。
饶是对下棋一窍不通的福公公,都能看出苏源的艰难。
暗地里替苏公子捏了把汗,福公公站在弘明帝身后,看苏源的眼神愈发慈爱。
苏小公子果然上道,不点都通。
只要今日陛下赢了棋局,之后起码一两个月,他老人家都不会再拿对弈折腾人了。
怀着对苏源的同情与感激,福公公轻手轻脚地去了外殿,亲手泡一壶茶,给沉浸在对弈之中的二位各斟一杯。
恰好轮到弘明帝落字,苏源手肘支在桌沿,白子于修长的指尖灵活翻转。
鼻息间嗅到一股茶香,他下意识擡头,就见福公公正对着他笑。
苏源回以一笑,端起茶杯浅抿一口。
不愧是皇宫里的御用茶水,比他在八品阁喝的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嗒”一声轻响,弘明帝利落落子,习惯性捋须:“苏爱卿,该你了。”
苏源忙不叠放下茶杯,继续与棋局作斗争。
漆眸专注地凝视着棋盘,眉心出现不甚明显的折痕,彰示着他正陷入沉思。
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显得他礼让的态度不那么刻意。
既要略逊一筹,又要输得自然,不让眼前这位老小孩生疑,简直是世纪第一难题!
沉吟片刻,苏源果断落子。
弘明帝眉毛动了下,弯起眼角,每一根须发都散发着愉悦。
福公公默默给苏公子竖起大拇指,在旁边安静地充当柱子。
弘明帝有意向苏爱卿展示自个儿高超的棋艺,苏源也在绞尽脑汁想下一步该如何走。
二人你来我往,落子的速度就这么慢了下来。
御书房内一派静谧。
只有绵长的呼吸,以及间或响起的落子声。
福公公趁人不注意,调整了站姿。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腿脚都麻了。
顺手捋了把拂尘,正要继续看棋盘,弘明帝动作大开大合地将黑子放入棋盘:“苏爱卿,承让!”
好容易赢了一局,弘明帝那是腰也不疼,腿也不酸,整个人都扬眉吐气了,一双浑浊但依旧精明锐利的龙目溢满笑意。
快乐是会传染的,苏源见此一幕,嘴角也不由上翘:“陛下棋艺卓绝,微臣自愧弗如。”
弘明帝大手一挥,谦虚道:“你不过才十八岁,日后与朕对弈的机会还多着呢,只要多练,总有一天会变得如朕这般。”
苏源:“......”
福公公:“......”
只能说,在个人棋艺这方面,陛下对自己有着蜜汁自信。
苏源抿嘴忍笑:“那微臣就却之不恭了。”
弘明帝撚着棋子儿,手速极快地将其丢进棋篓里:“来来来,咱们再来一局。”
苏源跟着收拾白子,嘴上应承着:“微臣遵旨。”
虽然这样下棋有点累,但他觉得还挺有趣。
谁又能想到,威严深沉的帝王私底下会这般平易近人,甚至有着顽童般的一面。
倒是比那些个阴晴不定,穷侈极欲的皇帝好上百倍千倍。
棋子尽数回归棋篓,苏源轻拢宽袖:“陛下,请。”
弘明帝不加思索,将黑子落入棋盘。
苏源无声吸气,又开始新的一轮。
毫无悬念的,弘明帝又赢了一把。
手指拨弄着黑子,帝王沾沾自喜:“今儿倒是不错,连赢两把。”
说完又站起身,背对着苏源挥手踮脚。
几个动作下来,苏源才发现陛下这是在做广播体操。
弘明帝察觉到苏源的视线,并未回头,动作不停:“苏爱卿的这套健体操,很是不错。”
平日里他身边只福公公一人伺候的时候,就会做上一遍。
活动活动筋骨,摒除疲乏滞涩。
苏源轻咳一声,再正经不过:“微臣也是从书上看到的这套操,适当运动有利身心,若能让陛下身体舒畅,这套操的编纂之人定会深感荣幸。”
谁能想到,当初他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将广播体操推广到靖朝各地。
就连当今天子也在做。
编操的那些老师若是知情,多半会激动得一蹦八尺高,直呼祖坟冒青烟。
苏源眼底有笑痕掠过,安静候在一旁,直到弘明帝熟练地做完一整套广播体操。
“时辰不早了,苏爱卿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弘明帝喝一口茶,“在此之前,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苏源狠吃一惊。
虽说他如今是从六品修撰,但他到底还未上任,怎的陛下现在就派发任务给他了?
见苏源面露诧异,弘明帝朗声笑道:“并非现在让你去做,你且仔细听着,记在心里便是。”
苏源还能如何,自是应下了。
一刻钟后,弘明帝重新坐回御案后。
苏源肃立一旁,兀自消化弘明帝所交代之事。
“其实朕原本是打算等你正式入朝,办几件实事,再将你进献天铃的事gg天下。”
没来由的一句,打断苏源的沉思。
苏源狭长的眸子微睁。
“届时你可以借此连升个三两级,手头的权利多了,也更方便为朕做事。”弘明帝坦言道,“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苏源:“微臣......”
弘明帝抢过他的话头,笑容和善:“苏爱卿是不是想说,凭你的博学广识,就算没有天铃的功劳,也绝对会为朕再立下其他功劳,对否?”
苏源:“......陛下料事如神,微臣定会为陛下、为靖朝肝脑涂地。”
弘明帝露出满意微笑:“好了,你回去吧。”
苏源迟疑两秒,还是道出心中诉求:“陛下,微臣想再见梁盛一面。”
弘明帝不明所以,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的。
不过他现在心情好,这样一个小小要求还是不成问题。
“朕让小福子领你过去。”
在一定程度上,福公公是可以代表帝王本人的。
弘明帝此举,也是担心刑部有不长眼的人凑上来给苏源找不快。
苏源躬身行礼:“微臣多谢陛下。”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中休养生息,养好了精神,才能入翰林院为朕效力。”
苏源面露动容:“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去吧。”弘明帝说完,又补充一句,“等你入了翰林院,朕再想找你对弈,也方便得多。”
过度使用的大脑隐隐作痛,苏源眼皮直跳:“......是。”
福公公憋笑,随着苏源一道走出御书房。
去往刑部大牢的路上,福公公不忘在苏源面前为自家主子营造高大宏伟形象。
“这些年陛下劳于政事,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好些爱好都不得不放弃。”
这对弈便是弘明帝诸多爱好中最为显著的一个。
“今日有苏公子陪着对弈,陛下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过。”
苏源越过福公公眼尾的皱纹同他对视,眸光温煦:“陛下忧国爱民,实乃天下百姓之幸。”
抛却棋艺不谈,和弘明帝相处的这两个时辰,苏源觉得颇为放松,因金銮殿诸事引起的烦闷都消弭无踪。
福公公闻言眯着眼笑,不住点头:“没错。”
二人相视一笑,有默契悄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儿,苏源二人才抵达目的地。
福公公这张脸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他带着苏源一路刷脸,顺利进入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内部的甬道悠长而深邃,一眼望不到头。
两旁是整齐划一的牢房,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烛火仅能照亮一小块区域。
福公公十分贴心地守在外面,自有牢头引着苏源往前。
所经之处昏暗森寒,隐约有惨叫声传入耳廓。
苏源前世也是看遍恐怖片的男人,饶是这样都汗毛倒竖,呼吸乱了一瞬。
牢头看在眼里,司空见惯地说:“状元郎莫要见怪,是我们大人正在审讯犯人,闹出的动静大了些,很快就消停了。”
很快消停?
是指审讯很快结束,还是指犯人很快就没劲再叫唤了?
苏源暗自腹诽,却知晓这些在刑部大牢再正常不过。
两人很快在甬道尽头的牢房前停下。
据牢头所说,这几间牢房一般是用来关次日行刑的犯人。
苏源发现,除了梁盛所在的牢房,左右两间都是空的。
“状元郎,这里边就是犯人梁盛,您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牢头态度放得很低,与苏源打商量,“只是为了防止犯人做出什么过激行为,状元郎您可得离牢房远些。”
这是善意提醒,苏源爽快应下。
牢头松了口气,心想这状元郎果真是个妙人,脾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待牢头离开,将空间留给苏源,他上前一步,将梁盛的模样纳入眼底。
梁盛盘腿靠墙而坐,身下潮湿的稻草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恶臭。
他那身干净整洁的锦袍早被扒去,换上泛黄破旧的囚衣。
束发的簪子已不翼而飞,梳理整齐的头发凌乱披散着,怎一个狼狈了得。
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隔着实木制成的牢柱,两相对视。
与金銮殿上的歇斯底里不同,现在的梁盛看起来格外平静。
仿佛一潭死水,黢黑发臭,再掀不起丝毫的波澜。
梁盛双手交握,置于腹前:“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