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偏头,四爪蟒袍映入眼帘。
压根不必再往上看,立马见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近距离打量苏源,太子眼底划过一抹惊叹,语气再真诚不过:“苏状元真乃龙驹凤雏。”
父皇瞒得也太好了。
这几年不是没人暗地里探查进献天铃之人的下落,结果都一无所获。
最初他也很好奇,又因觉察出父皇有意保护此人,将心思深藏心底,并未出手。
谁能想到,被父皇暗地里藏了四五年的人,竟是一位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少年人。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苏源擡眼,接下来的举动称得上僭越。
他直直望进太子眼中,勾唇轻笑:“太子殿下谬赞,微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天铃。”
发现太子并没有拉拢的意思,苏源反倒松了口气。
纵使弘明帝是一位宽厚仁慈的明君,苏源也不敢保证,当他看到自己的臣子与太子搅和到一起,能做到毫无芥蒂。
苏源给自己的定位是纯臣,眼里心里只有陛下一人。
太子正欲再说,福公公快步走来:“苏大人,陛下召您过去。”
苏源掐了下指尖,向太子再行一礼:“微臣先行告退。”
太子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微笑,点头应好。
目送着苏源和福公公远去,太子打算回东宫去。
“这苏源未免太不知礼节,太子皇兄这般夸赞,他连个表示都没有。”
太子权当听不出里头的挑唆之意,瞥向不怀好意的弟弟:“苏源当得起孤这般称赞,要是他再三谦逊,孤反倒觉得他虚伪了。”
禹王被不轻不重噎了下,不想再跟太子这笑面虎讲话,随意找个借口出宫去了。
太子信步走下长阶,立刻有内侍迎了上来。
内侍见太子直奔东宫去,心中纳罕,不免问出来:“殿下不是要去御书房么?”
轿撵内传出太子波澜不起的声线:“不必,直接回去。”
“陛下体谅苏公子一路舟车劳顿,特意赐了轿撵,苏公子直接乘轿撵过去便去。”
苏源受宠若惊,脸上适时因激动而生出两抹红:“微臣多谢陛下。”
福公公笑眯眯看着苏源,当年那个紧张时会掐自个儿手心的孩子竟生得这般高大俊美了。
想当初他借着红尖在陛
也正是因为如此,福公公对苏源的态度那不是一般的好。
指了指身后的轿撵,尖细的嗓子透着和蔼:“苏公子赶紧上吧,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苏源不再迟疑,坐上轿撵。
福公公一扬手,内侍擡起轿撵,往御书房而去。
苏源双手紧握扶手,暗自吞咽了下。
视线上升,连带着视野也变得更开阔。
红墙碧瓦,重楼飞阁,尽显皇宫之庄重威严。
有宫人从宫道两侧经过,以为轿撵上坐着什么贵人,纷纷跪下行礼。
苏源轻撚指腹,意识放空。
心想:哦,原来这就是皇宫。
内侍擡着轿撵,脚步快而稳,不多时就停在了御书房门口。
福公公上前,伸手示意:“苏公子,请吧。”
苏源唇畔携着一抹笑:“多谢公公。”
福公公诶了一声,引着苏源走进御书房:“陛下,苏公子来了。”
弘明帝于御案后正襟危坐,帝王之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苏源本着小心不为过的心理,只瞟了一眼,飞快低头。
正要行叩首礼,头顶响起弘明帝的声音:“你好像很怕朕?”
苏源膝盖弯了弯,迟滞地眨眼。
“金銮殿上你拿话噎诚郡王的时候,可不像这样。”
苏源:“......”
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御书房。
苏源艰难出声:“陛下威势深重,微臣不敢直视。”
御案后,弘明帝看着眉头紧蹙,字斟句酌的苏源,当即丢了朱笔,拍案大笑。
苏源:“???”
“苏源啊苏源,你可真是个活宝!”
好容易放纵一回,弘明帝畅快得紧。
若他能像鸟雀那般插上一对翅膀,他都想直飞九万里。
“好了,在朕面前无需拘礼。”弘明帝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快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苏源忍不住擡头,恰好对上弘明帝满是笑意的双眼。
除去十二旒冠冕,帝王的模样完全映入眼帘。
弘明帝年过半百,再过几年就到了花甲之年。
再加上这些年和那些个老狐貍斗智斗勇,耗尽心血,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上那么几岁。
眼角皱纹自不必多说,双鬓全白,整齐束起的头发更是白了大半。
不过弘明帝面色红润,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嘴角眉梢的笑让他更添了几分和善。
抵在掌心的指甲倏然撤去力道,苏源突然就不紧张了。
紧绷的身体无意识地松懈下来,苏源信步上前,停在御案之前。
为了方便弘明帝打量,他还贴心地擡起下颌。
一个呼吸间,弘明帝擡手,轻拍苏源的左肩:“善!”
“朕记得你尚未婚配,恰好朕膝下有好几位公主,适龄的应该有那么三两位,不若朕给你赐个婚?”
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所以弘明帝才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番话。
苏源心口一跳,面露赧然:“谢陛下恩待,只是......微臣已有心仪之人。”
弘明帝有些失望,但也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生恼。
“来人,赐座。”
立刻有人端着圆凳上前,还十分贴心地放到苏源屁股底下。
苏源谢恩,从容落座。
如此,弘明帝的视角不过只比他略微高了那么一点。
苏源也能轻易看清弘明帝的一举一动。
弘明帝一手支着下巴,将手中朱笔翻来转去,朱红飞溅到龙袍上而不自知,沉迷转笔不可自拔。
这已经是苏源踏入御书房后不知第多少次沉默。
指腹轻蹭膝盖的衣料,苏源纠结片刻,还是没说。
毕竟转笔是个人喜好,想当年还有人特地买那种转转笔,在教室里转得花里胡哨。
不过,这位陛下有点像个老小孩呢。
苏源胡思乱想,上头的弘明帝开始发言。
“当年林璋递折子进京,朕就想见见你,只可惜你专于科举,而朕政务缠身,都脱不得身,直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
......怎么跟网友面基似的。
没等苏源回话,弘明帝又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都是朕那逆子,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你那庶弟加害于你。”
当然,弘明帝是不会告诉苏源诚郡王做的那些缺心眼的事。
他觉得丢人。
“这也是朕的疏忽。”
弘明帝是感激苏源的。
当时他处于前有守旧派,后有黎民百姓的两难境地,别无他法只能下罪己诏。
苏源进献的天铃,委实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也让他在民间的声望大大提升。
弘明帝派人抹去苏源所有有关天铃的痕迹,以为这样他就是安全了的。
却没想到会有人因为其他的缘故,对苏源痛下杀手。
而且苏源所经受的这一切,都与他那不成器的大儿子有关。
苏源助他挽回声誉,他的儿子却险些要了苏源的命,此非明君所为。
苏源猝然一惊,忙道:“多年前梁盛的偏激就已初露端倪,年初我俩在京城重遇,再加上有心人唆使,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况且微臣只受了点轻伤,三两日便痊愈了,并无大碍。”
苏源起身,深深作揖:“归根结底,还得多亏了陛下当年所赠玉佩,微臣才能活到今日。”
提及玉佩,弘明帝心情转晴:“这玉佩你可随身携带?”
苏源摇头,老实交代:“此乃陛下所赐,微臣怎能随身携带?”
“微臣的母亲特意制作了一方木匣,微臣就将玉佩放在木匣里。”
所赐之物被珍惜对待,弘明帝眉目舒展,冷不丁来了句:“可会下棋?”
苏源先是一怔,很快回神:“略通一二。”
弘明帝当即起身,招呼苏源跟上来:“快来,与朕手谈两局。”
苏源无法,只得跟上。
弘明帝执黑,苏源执白。
正式开始前,弘明帝给他打预防针:“不必故意让着朕,谅你也下不过朕。”
看来陛下的棋艺很是高超,遂恭声应是。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奋力厮杀。
然后——
苏源沉默两秒,硬着头皮说:“陛下,承让了。”
弘明帝指间夹着一枚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赢了?”他问。
一旁,福公公忍不住捂脸。
为什么陛下这般兴奋地拉着苏公子下棋?
还不是因为陛下是个臭棋篓子,那些个臣子们被荼毒已久,一听说要对弈恨不得多长出两条腿跑路。
距离陛下上次与人对弈,已经是两个月前。
对方刚从地方调到京城为官,对于陛下的棋艺并不了解,傻乎乎地上了当。
即便再三告诫自己,要让着陛下,要让陛下有成就感,最后还是一不小心胜过陛下一筹。
为此陛下郁闷了足足半月,直到殿试见到苏公子,心情才逐渐转好。
然后,陛下又在苏公子手上输了棋局。
不必福公公眼神暗示,苏源已经看出弘明帝的棋艺。
睁眼说瞎话:“微臣不过是侥幸赢了陛下,陛下咱们再来。”
不论是小小孩还是老小孩,都需要顺毛。
九五之尊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