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苏源的错觉,福公公对他的笑容较之诚王要真心不少。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苏源深吸一口气,踏入金銮殿。
甫一踏入,庄严肃穆扑面而来。
弘明帝高居龙椅之上,十二旒冠冕垂落,天颜半遮半露,帝王威势丝毫不减。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整齐排成数列,皆手持笏板,肃色而立。
手心不自觉汗湿,苏源抿了抿唇,在诚王身后停下,一板一眼地行叩首礼。
“微臣/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三人齐声称谢,先后起身。
苏源刚站稳,就感觉到明里暗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惊叹、探究、艳羡......复杂且灼热。
苏源眼睫微动,静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
入宫之前,福公公曾向他透过底,陛下是站在他这边的。
光这一点,就让苏源底气十足。
全靖朝最粗的金大腿被他抱上了,他又有何惧?
正想着,头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诸位爱卿,你们都瞧瞧,这就是进献天铃的大功臣。”
刹那间,有更多的视线汇聚在苏源身上。
诚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弘明帝都懒得搭理他,自顾自说着:“苏爱卿年轻有为,实乃我靖朝之肱骨!”
苏源不敢迟疑,忙卑恭道:“能为陛下分忧,解百姓之苦,是微臣的荣幸。”
瞧这话说得,不少大臣暗地里直撇嘴。
原以为这苏源是个清正端直的,没想到竟是个溜须拍马的马屁精。
天铃的功劳全让他一个人占了,就连陛下的偏重也被他得了去,简直可恶!
任他们酸溜溜,也不妨碍弘明帝听了这话浑身舒坦,抚掌而笑。
继而又问:“你三人可知朕因何宣召你们?”
诚王抢着作答:“陛下让苏源和梁盛进宫,又进金銮殿,定是有极为要紧之事,微臣以为,定是当年嫡庶之争......”
诚王夸夸而谈,丝毫没注意到弘明帝眼中的失望。
榆木,不可雕也。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傻愣愣的,在那胡乱猜测。
真不知这脑子是随了谁。
反正没随他。
多半和诚王他母妃有关。
弘明帝依稀记得,当年的乔妃就是个蠢的,当真是子肖母。
金銮殿前排,太子及诸位皇子不禁侧目,真不知说诚王什么好。
只能保持沉默,看诚王作死。
诚王的声音实在聒噪,弘明帝一拍龙椅:“梁盛,你可知罪?!”
诚王一呆,下意识看向梁盛,发现他脸上闪过一抹名为释然的情绪。
等他再看过去,依旧冷漠。
诚王:“???”
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梁盛跪地:“草民不知草民犯了什么错,竟有幸被陛下宣来金銮殿听审?”
到底是他的人,诚王迟疑两秒也跟着跪下:“是啊,不知梁盛犯了何错,这些年他一直循规蹈矩,也不曾犯错,父......还请陛下明示。”
与此同时,诚王仔细回忆一番。
这两年梁盛私底下为他做的事,基本尾巴都扫干净了,就算查个十遍八遍,也绝对查不出什么。
唯一与苏源有关的,就是设计疯马事件,想要除掉苏源。
可这件事都已经过去许久,所有人都当这是场意外,父皇又为何这般小题大做......
正满腹疑惑,弘明帝冷喝一声:“犯了什么错,会试前给马下毒,妄图加害苏源,琼林宴后引郭连云与张剑对苏源设美人计,更是在苏源回乡后派人追杀他……桩桩件件,哪件冤枉了你?”
这些事都是御史罗列出来的,在百官眼中,弘明帝不过是复述一遍,倒也没多大反应。
唯一反应激烈的,就只有诚王。
诚王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立在当场。
脑袋和耳朵里嗡嗡响,他下意识地喊道:“父、父皇......”
“还有你,诚王!”
弘明帝又将矛头对准诚王。
压抑得太久,又被亲儿子拿烂石头糊弄,这一刻弘明帝只想为自己出口气。
“你敢说疯马那件事你毫不知情?”弘明帝对着大儿子指指点点,“朕在宫里都听说了,你大张旗鼓派人给那些个摊贩赔偿,美名传遍整个京城!”
诚王二话不说开始喊冤:“父皇,儿臣冤枉!”
按照以往经验,他只要软下态度,叫几声冤,父皇绝对会既往不咎。
然而弘明帝并未答话,目光所及之处,殿下百官窃窃私语,交流着各自看法。
“看诚王这样,似乎真不知情。”
“那又怎样,那庶子梁盛可是他府上侧妃的亲眷,钱大人当真觉得有人能绕过主子,指派人行追杀之事?”
“苏源当真是年少有为,多亏了凤阳府知府及时赶到,否则咱们也不会知道他就是进献天铃的人。”
“庶出就是庶出,诡计多端,要我说就该直接将他拉到午门斩首!”
“诚王也是倒霉,先前摊上永安伯,现在又摊上个梁盛,都和他府上那位侧妃有关,简直是色令智昏。”
“嘶,这么一说,诚王真好像个冤大头。”
苏源立在金銮殿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听到诸位大人们的低语,不着痕迹低下头,试图遮掩嘴角细微的弧度。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苏源所了解到的官场,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他们唇枪舌战,言语攻讦,阴谋阳谋轮番上场,其精彩程度远超过高手间的刀剑对决。
可现在......
还挺有趣。
自从听弘明帝指出梁盛所犯之罪,诚王恨不得当场掏刀捅死他,同时不忘为自己辩解。
“父皇明察,这些日子儿臣一直在王府静思己过,在佛堂替父皇母后和皇祖母抄写佛经,从未踏出过王府半步,压根没机会派人做这些事啊!”
“都是梁盛,都是这狗奴才仗着刘侧妃得宠,假借儿臣的名义犯下这些恶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
诚王一边说,一边“咣咣”磕头。
几次下来,脑门一片青紫,瞧着很是狰狞。
对此,弘明帝视而不见,居高临下地看着诚王,十二旒冠冕后的双眼淬着寒冰。
时间悄然流逝。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窒息感围绕着在场每一个人。
苏源悄然吐出一口气,心说难不成陛下真能眼睁睁看着诚王磕头磕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弘明帝总算发话:“好了,别磕了,起来吧。”
诚王面上一喜,麻溜爬起来。
正要让亲爹处死梁盛,以泄心头之恨,福公公悄没声地出现在弘明帝身畔。
诚王眼睁睁看着,福公公递给父皇一张字条。
父皇展开查看,几息之后,怒不可遏地站起身:“诚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诚王:“???”
弘明帝在龙椅前来回踱步,像是气得不轻。
百官皆屏气凝神,等着陛下的发难。
果然,下一刻弘明帝拿起一旁的奏折,砸到诚王脑袋上。
奏折锋利的边角磕在脑门的淤青处,疼得诚王龇牙咧嘴:“父、父皇!”
“别叫朕父皇!”弘明帝指着诚王,手指颤抖,“你说你毫不知情,可朕为何得知张剑和郭连云都入了你麾下,听从你的吩咐行事?”
诚王:“?”
“还有一个多月前的追杀,那几人分明是你王府中的兵丁!”弘明帝气急,径直走下来,一脚踹翻诚王,“好一个诚王!好一个不知情!”
诚王:“??”
诚王毫无防备,被踹个四脚朝天,差点没翻过身。
苏源暗戳戳扯回被诚王压住的袍角,怎么看都觉得今日的陛下过于任纵,与传闻中的人设不符。
不过转念又想,陛下是一国之君,但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有喜怒哀乐,也会觉得压抑。
如此一想,气急之下发泄一通倒也正常。
诚王快要冤死了。
他敢指天发誓,这些压根就是梁盛打着他的名义干的破事。
“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儿臣......”
弘明帝不听。
贿赂读卷官,插手殿试,此为妄图染指朝政。
将一块破石头伪装成祥瑞,进献入宫,此为欺君之罪!
若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早就人头落地了,哪有机会在这里喊冤。
弘明帝深吸一口气:“所以你是无辜的,从未对苏源做过任何事?”
诚王咽了口唾沫:“儿、儿臣自然是无辜的。”
伍良那件事,父皇未曾对外公开,便是顾全自己的名声。
诚王十分笃定,弘明帝不会将此时公之于众。
弘明帝静静看着他,折身坐回到龙椅上。
“关于梁盛加害朝廷命官一事,证据充足,人证物证俱在,半月后午门斩首,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虽然不知哪来的人证物证,但今日陛下显然心情不佳,他们可不敢再触怒龙颜,齐声道:“陛下圣明。”
“至于诚王,他驭下不严,宠妾灭妻,委实不堪为亲王,即日起降为郡王。”
“诚王侧妃刘氏,即日起降为郡王侍妾,刘氏所出皇孙,皆交由正妃周氏抚育。”
弘明帝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百官尚未回神,殿上突然响起阴鸷诡谲的笑声。
“说得好听,什么状元郎,进献天铃的功臣,可你们都不知道,就是他苏源,害死我姨娘和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