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福公公眼皮一跳,暗窥天颜。
弘明帝侧脸冷硬,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他一手扶着信纸,另一只手维持悬空状态,手指屈起。
显然,那龙石的滚落并非意外。
而是弘明帝亲自将其从御案上拂落。
福公公吓得不轻,膝弯一软跪下。
不知凤阳府知府在急奏中写了什么,让陛下龙颜大怒。
御书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
玉阶之下,内侍宫女也都整齐划一地跪着。
他们仿佛置身冰窟,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龙石裹着一层细灰,安静躺在地上。
良久之后,弘明帝将急奏与两封书信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两遍。
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刃,戳在他的心头。
戳得他鲜血淋漓。
他是帝王,亦是父亲。
他看重太子,亦疼爱旁的儿子。
更遑论诚王曾不顾自身性命,舍身救他。
因着这一缘故,弘明帝待诚王仅次于太子。
这几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入朝参政。
他有意磨炼太子,将皇子们手头的权利控制在一定范围,拿他们做太子的磨刀石。
虽然不太厚道,但事实证明是有效果的。
太子处理政务更加游刃有余,朝臣对他的评价也日益升高。
只有诚王。
他资质寻常,偏生出与实力不符的野心。
近几年,诚王行事愈发乖张,毫无顾忌,甚至和守旧派走得颇近。
弘明帝惦念着舍身相救的情分,始终宽容容忍着他。
就连上次他企图插手会试,针对的对象还是进献天铃的功臣,也只罚了他禁足和俸禄。
然而就在今日,弘明帝以为诚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有心改过,还颇为欢喜,打算满两个月就解除他的禁足。
话未说出,现实就狠狠给了弘明帝一巴掌。
诚王并非有心改过。
他不仅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变本加厉。
纵容侧妃母家之人数次陷害苏源,疯马、妓子、甚至派人追杀!
若非苏源谨慎机敏,早就遭了他那庶弟的毒手。
弘明帝满腔盛怒,表面越发冷静。
他并未理会跪了一地的仆从,淡声吩咐:“让赵归进宫一趟。”
福公公咽了下口水,诚惶诚恐地应下,领命而去。
两刻钟后,一肤色黝黑,体型健壮的中年男子踏入殿中。
他俯伏跪拜,声如洪钟:“陛下。”
弘明帝放下朱笔,将信纸交给赵归:“这上面的所有事,无一巨细,查明真伪。”
赵归敏锐地觉察到弘明帝心情不妙,忙双手接过。
弘明帝强调:“你亲自去查。”
赵归心提到嗓子眼,神色愈发恭谨肃穆:“是。”
赵归无声退出,弘明帝再度提笔,奏折上的文字却未入眼。
起初看到急奏的内容,有那么一刻他想将诚王宣召进宫,亲自抡起大棒捶他一顿。
待冷静下来,弘明帝即刻宣赵归入宫,暗中调查此事。
赵归明面上是宗室亲王,私底下却替弘明帝掌管暗部。
苏源是功臣,他绝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以弘明帝之见,苏源言之有据,那信纸上所言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可到底证据不完全充分。
对诚王的容忍几近告罄,弘明帝不打算再纵着他。
功臣需安抚,孽子需严惩。
长叹息一声,弘明帝清空脑中思绪,静下心批阅奏折。
直到午时,福公公恂恂出声:“陛下,到午时了,可让人传膳?”
弘明帝颔首。
福公公便让宫人传膳。
用膳在偏殿,弘明帝擡步走下玉阶。
路过龙石,他目不斜视:“把这东西丢进内库,朕不想再看到它。”
福公公在心里为诚王点一排蜡,递了个眼色给内侍。
正要跟上陛下,那内侍蓦地惊呼一声。
福公公正要呵斥,弘明帝已停下脚步,盯着内侍手上的龙石,面沉如水。
福公公一眼望过去,那龙石通体四分五裂,裂痕极深。
弘明帝疾步上前,不过轻轻碰了下,就有指节宽的石块剥落。
连着戳了几下,石块“咔咔”往下掉。
最后一片石块落到地上,福公公眼前一黑。
状似五爪金龙的石块脱落,内里竟只是个其貌不扬的黑石头。
不仅坑坑洼洼,还有棕褐色的泥块。
看到这一幕,弘明帝气血上涌,身体轻晃两下,往后倒去。
福公公魂飞胆裂:“陛下!”
京城所发生之事,远在杨河镇的苏源毫不知情。
半个月一晃而过,这天早上苏源起身,着手整理行李,准备早饭后启程上路。
天亮不多时,买下铺子的商贾就上门来了。
苏源将房契交给对方,接过二百两银票:“今日我们启程进京,日后这铺子就归你了。”
商贾叠声应好,把房契塞入袖中,拱手说讨巧话:“祝苏状元日后官途亨通,入阁拜相。”
苏源面上含笑,一贯的内敛谦逊:“入阁拜相不敢当,望刘老板日后生意兴隆,大富大贵。”
收到来自状元郎的祝福,刘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借您吉言......”
“你就是这点心铺的东家?”
高昂中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二人对话。
苏源循声望去,来人一身衙役打扮,一脸倨傲地走过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不过面相憨实,看起来木讷寡言。
衙役视线在苏源和刘老板之间游移,捂嘴打个哈欠:“问你们话呢,耳朵聋了?”
一个衙役也敢在状元郎跟前放肆,刘老板二话不说就要呵斥。
却被苏源抢先一步:“我就是铺子的东家。”
衙役从上至下打量一番,见苏源衣着朴素,懒懒散散地摸着肚子:“有人说你指使他去曹家偷盗,曹家现在告到了县衙,大人让我来捉拿你归案。”
刘老板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
从六品修撰指使人盗窃,这是他今年听过最大的笑话。
正要替苏源辩驳,再一次被抢白:“此事我毫不知情,不过既然如此,我就随你走一趟吧,总得解释明白。”
“人都指名道姓说是姓苏的,还能冤枉了你不成?”衙役不耐烦,“赶紧的,跟我去县衙。”
说着就要上来抓苏源。
苏源不紧不慢擡手,挡住衙役的动作:“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想必也无需被押去县衙。”
衙役惊呼:“你是秀才老爷?”
苏源但笑不语。
落入衙役眼中,便是默认。
“行吧,那你随我去县衙。”得知苏源身负功名,他态度收敛不少,“可别让县令大人等急了。”
苏源温声应是,给面色担忧的陈正父子递去一个眼神,随衙役前往县衙。
刘老板一头雾水:“你家公子为何不说自己是官老爷?”
陈正将书箱放到马车上,板着脸说:“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听着便是。”
刘老板想也是,凭苏源的身份,就是到了县令大人跟前,也是县令大人退居二位,又怎会吃亏。
是他想岔了。
房契既已到手,刘老板也没再说,径自离去。
刘老板前脚刚走,陈大就拍了儿子一巴掌:“公子就这么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陈正摇摇头:“不会的,那两个都是县衙的衙役,公子行得正坐得端,定会平安归来。”
“我去将此事告诉老夫人,咱们可能要延后上路了。”
杨河镇不过是灵璧县下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是有一段距离。
两个衙役是骑马而来,他们没想到这点心铺的东家竟有功名在身,本来是想用绳子绑住手,跟着马一路跑去县衙的。
无奈之下,只能腾出一匹马给苏源,他二人共乘一匹马。
一路疾驰,很快抵达县衙。
县衙公堂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苏源翻身下马,立刻引来众人注意。
“这就是那小贼口中的点心铺东家?”
“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净不干人事,还指使人翻墙偷东西。”
“那瘸子也是本事,缺条腿都能翻墙。”
“偷谁家不好,非要偷曹家,他家还剩几个钱,真是又蠢又毒,最好把他们一起下大牢!”
零星议论传入耳中,苏源面不改色踏入公堂,眼底闪过深思。
“明镜高悬”牌匾之下,灵璧县县令正襟危坐。
见两个衙役并苏源出现,当即了然,一拍惊堂木:“来者何人?”
苏源立于堂下,青色长袍衬得他宛若葱郁青竹,清隽挺拔。
他略一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在下乃是点心铺东家。”
“公堂之上,你为何不跪?”
公堂右侧,鹤发鸡皮的老妇乜着眼,声音尖利地质问。
苏源垂手而立:“在下不跪,是因在下有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
县令握着惊堂木的手动弹两下,倒也干脆:“既然如此,你就不必跪了,站着听审。”
苏源颔首:“是,大人。”
县令又一拍惊堂木:“犯人苏明坤,是不是他指使你去曹家偷窃?”
苏......明坤?
苏源面色微动,转头看去。
在他左侧趴着的,俨然是半月前试图碰瓷他的苏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