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时机差不多了,苏源慢条斯理起身:“多谢东家替苏某讨公道,今日时辰不早,苏某就先回了。”
东家上前一步:“今日是牙行的疏忽,我作为东家深表歉意,夜深露重,不如由我送公子回去?”
苏源脚下一顿。
东家见状忙补充一句:“我那马车就停在外头。”
苏源温和一笑:“那就麻烦东家了。”
能坐马车,谁还想走路。
再者,这东家处事公道,他对那座院子又实在满意,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上车后,苏源在东家对面落座。
稍稍擡眸,心说真要论起来,对方才是受害者。
一次就是几百两,十次就是几千两了,真是花自己的钱养一群吸血虫。
这时候,东家的声音打破苏源的思绪:“公子家住何处?”
苏源报了客栈名。
东家心思一动:“公子是前来参加会试的?”
苏源面带微笑,马车内的烛光在他脸上落下深灰的暗影:“正是。”
东家掩在袖中的手猝然紧握。
要说之前提出送苏源回去,也是为了让苏源不要对外胡言,现今得知他举人的身份,见他谈吐不凡,心里多了几分考量。
“今日多亏了公子,大恩无以言谢,两日后我在康泰酒楼准备一桌酒席,还请公子赏脸前来。”
经商之人,手里自然是不缺银钱的。
只是这“商”是排在最末等,其中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多条人脉多条路,万一眼前的青年日后大有出息呢?
“酒席就不必了,只请东家将我看中的那院子按原价卖给我就好。”
二月初九即会试,距此不过十多天的时间,他想趁早安定下来,专心备考。
东家闻言也不强求,爽快得很:“那院子本来是七百两,眼下公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就卖你六百两,如何?”
苏源瞧出对方有意卖好,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并未拒绝:“那就多谢东家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帮东家除去一害,东家给他抹去一百两,也算是两清了。
东家轻松一笑:“公子不必如此称呼我,我名杜必先,乃京城人士。”
苏源从善如流,称呼一声杜兄:“我名苏源,凤阳府人士。”
杜必先略微瞠目,试探问询:“苏公子可曾及冠?”
苏源摇头,坦然道:“苏某尚未及冠。”
杜必先咬了下腮肉,按捺下激动:“苏公子年轻有为,想必会试定能中举。”
苏源倒是心静如水,任他人再如何笃定他会通过会试,也不曾因此骄傲自大过。
他们说的没用,他只信自己。
故而苏源只回以微笑,并未多言。
杜必先意识到苏源对类似话题不感兴趣,顺势转移话题:“苏公子是初次来京城吧?”
苏源颔首:“确实是第一次。”
“如果苏公子不介意,我可以向你介绍一番京城的大致情况。”
苏源欣然允准。
接下来杜必先开始介绍,不掺杂丝毫的个人情绪。
苏源专注听着,直到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方才结束话题。
杜必先笑着说:“明日我在牙行等苏公子过来签契书。”
苏源道了声好,转身下了马车。
目送着苏公子走进客栈,杜必先猛地放下车帘,一拳狠狠捶在矮桌上。
“爹,娘,你们儿子我出息了!”
凤阳府苏源,尚未及冠,这三个信息结合起来,可不正是乡试解元!
要问杜必先是如何知晓,得从去年说起。
彼时他去凤阳府谈生意,回京那天恰好是乡试放榜。
他大老远就听见一群读书人议论,说今年的解元是一个叫苏源的。
虽离得远,他却清楚地捕捉到“年仅十七”“小三元”这两个词儿。
那时他还惊叹过,到底是何等风光霁月之人,才能获得如此成就。
谁曾想,有朝一日这位苏解元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牙行还险些被苏解元拉进黑名单!
想到这里,杜必先庆幸万分,他在关键时候坚决地处置了王管事和马胜,不曾因王管事色厉内荏的威胁而退缩。
对于杜必先的内心想法,苏源一无所知。
他回到客栈,吃完饭看了会书,很快歇下。
翌日一早,又去牙行签契书。
为了亲自接待苏源,杜必先特意起了个大早,正坐在椅子上打呵欠。
苏源进来时,他哈欠刚打到一半,见状忙闭嘴憋住,两秒后才开口打招呼:“苏公子。”
苏源将银票放到桌上:“这是六百两,杜老板数一数,没问题咱们就签契书。”
杜必先低头数银票,苏源则拿起契书,重点在院子的价格上。
“六百两”三个字映入眼帘,苏源拿起毛笔,在上头签下自己的名字。
杜必先把银票放在手边:“等会儿我就让人跑一趟衙门,纳税盖章。”
苏源应声。
“对了,苏公子打算何时搬进去?”
苏源把契书往前推了推:“明天吧。”
杜必先一抚掌:“那我今日让人去把院子打扫一遍,也省得苏公子再费心打扫了。”
苏源深深看了他一眼,看得杜必先心口直跳,才缓声道:“多谢。”
杜必先连称不必:“下午我让人把钥匙和地契一块儿给你送去。”
“好。”苏源点头,“既然契书已经签好,我就回去了。”
杜必先自无不应,亲自送苏源到门口。
苏源回客栈后继续看书,午时过去没多久,杜必先的人把东西送来了。
苏源隔天就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新家。
他在京城也没有相熟的亲友,自然不存在什么乔迁之喜,只做了几道丰盛点的菜,就当是暖房了。
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好,苏源带着书箱和包袱住进东厢房。
正房给苏慧兰住,西厢房留给唐胤和方东。
至于其他空置的房间,早晚有各自的用处,暂且不提。
彻底安定下来,苏源开始给亲友师长们写信。
书信内容大抵相同,都是报平安,提及目前情况。
将书信送出后,苏源把门一关,仰面躺到床上,进自习室学得昏天黑地。
两天后,关于王管事和马胜的判决下来。
二人因盗窃主家银钱,被判仗一百,罚去西山矿场做苦力。
王管事的妻子方氏得知这个消息,眼前一黑,险些厥过去。
耳畔是婴孩歇斯底里的啼哭,方氏烦不胜烦,一把捂住婴孩的嘴,面露狰狞:“不许哭!不许哭!哭丧呢你!”
未满周岁的女婴被堵住口鼻,瘦黄的小脸憋得涨紫,哭声渐渐弱下,怯怯地看着母亲,不时打两声哭嗝。
方氏这才满意松开,又见她一副晦气样,狠狠掐了她的脸一把:“赔钱货!都是因为你,你爹才找了别的女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儿?!”
方氏恨极,因此下手极重。
女婴吃痛,忍不住再次放声啼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之后方氏连恐带吓,耳边总算清净了,也不看满地的泥尘,一屁股坐在地上,神叨叨地嘀咕着。
“不行,他不能出事,他要是出事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我一个女子带着四个闺女,可真没了活路!”
左思右想,方氏还是去了诚王府。
诚王府的下人都认得方氏,知她是小皇孙的奶娘,都一路客气地打招呼。
方氏心不在焉地应着,在快要到刘侧妃住处的时候,低头拍去身上的灰尘,又拢了拢头发,这才走进去。
给小皇孙喂了奶,方氏跑去求见刘侧妃。
刘侧妃的婢女是个倨傲的,任她跪在结了冰的地上,语气轻慢:“侧妃还没起,且等着吧。”
方氏将怨憎咽回到肚子里,细声细气地回了个“是”。
就这么跪了半个时辰,刘侧妃才慢悠悠起身。
后面又是梳妆又是用膳,就花了半个多时辰。
等婢女出来传唤,方氏已经浑身冻僵,两条腿毫无知觉了。
但想到尚在牢狱的夫君,方氏还是拖着双腿咬牙跟上。
刚走进屋,就闻到一股甜腻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侧妃刘明珠斜倚在贵妃榻上,面前的婢女正跪在地上,给她涂蔻丹。
方氏艰难下跪,哑着声音:“还请侧妃娘娘救奴婢一命!”
刘明珠懒懒擡眼,嗓音妩媚:“何事?”
方氏厚着脸皮如实说了。
刘明珠翘起小指:“看在你尽心服侍小皇孙的份上,本妃便差人替你问上一问。”
方氏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你让人去府衙问一问,只说是诚王府的人,让其通融通融。”
到底是自己儿子的奶娘,刘明珠如是吩咐下去。
待婢女领命而去,她打量着蔻丹,随口问了句:“过几日就是会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