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正如唐胤所料,梁盛的确已得知此事。
彼时他吃完早饭,正欲回学舍看书,半道上被张渐鸿堵住去路。
“啧啧啧,梁盛你可真是个祸害啊,害死你姨娘不说,现在你爹也被你害惨了。”
梁盛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急切追问:“发生了何事?”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张渐鸿砸吧着嘴,“昨晚知府大人带人抄了梁家,整整抄出几万两银子,真没看出来,你爹还是个贪官。”
梁盛整个人如遭雷击,半边身子都麻了。
口中喃喃:“你骗我是不是,我爹清廉爱民,怎么可能是贪官......”
“怎么不可能!”张渐鸿高声道,“你爹杖被罢了官后又杖一百,眼下已经被关进府衙大牢,只等月底流放三千里呢。”
这个点饭堂里人很多,大家都听见张渐鸿的话,一个个骇目惊心。
“宠妾灭妻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这等子丑事,知府大人抄得好!”
“俗话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子肖父,姓梁的贪官贪婪可恨,想必梁盛也不是什么好货。”
“要我说就该砍头,贪官都该死!”
这年头老百姓赚一文钱都不容易,梁守海却与富商勾连,搜刮民脂民膏,简直罪无可赦。
听着周围义愤填膺的指责,梁盛脑袋里嗡一声响,脚下发软,险险没站住。
张渐鸿心中快慰,又给他来了最后一击:“当今可发话了,梁家三代不得科考,之前你死赖着不走,现在还不赶紧滚?!”
众人一片哗然,愤恨的同时又对梁盛生出几分同情。
梁盛的天赋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年仅十岁便考中童生。
仕途在此断掉,遗憾可想而知。
一旁的黄玉闻言,不进反退。
虽说他在府学的人缘不好,平日里只有梁盛和他一起,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被梁盛连累,让本就乌漆嘛黑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这一幕落入梁盛眼中,好似他是什么脏东西,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有种全世界都站在他对立面的感觉。
好容易脱身,梁盛一路疾奔,马都快跑死,硬是在一个时辰回了灵璧县。
刚一脚踏下马车,梁盛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洁阔气的梁府大门已经贴上封条,此时已经被臭鸡蛋和烂菜叶糊满,又脏又臭。
还有门头上由梁守海亲自撰写的“梁府”牌匾,也被愤怒的百姓拆了下来,折成两截丢在角落里,任人践踏。
有人认出了梁盛,振臂一呼:“这是狗官的儿子,大家不要放过他!”
梁盛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拎起袍角狂奔进窄巷中,七拐八绕,很快甩开了气势汹汹的百姓。
梁盛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部灌满了冷空气,喉咙刀割一样疼。
他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
肩膀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方才所见的画面始终盘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以后都回不去了。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家了。
唐胤的到来,打乱了苏源的学习计划。
但他到底不是重学习轻好友之人,便忍痛抽出一整天时间,和方东轮流为唐胤解惑,下午又陪他在府城逛悠。
直至酉时初,夜幕落下,唐胤才把二人送到府学门口,三人就此告别。
今晚肯定是不回去了,所以他一早就让人在客栈订了房间,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
至于明日上课迟到,唐胤表示不慌。
因为苏源和方东给了他老厚一本课堂笔记,让他带给季先生,说是给私塾的学生们看。
揣着这本免死金牌,想必先生也不会赏他吃戒尺。
再说苏源和方东,他二人目送着马车远去,才折身进去。
随后发现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并未探讨文章,而是在议论梁家的事。
苏源听了一耳朵,言谈间尽是唾弃。
“陛下圣明,直接绝了梁家的仕途,若梁盛一朝入朝为官,说不准就是第二个梁贪官。”
众人不可置否,皆点头称是。
走出一段距离,苏源长舒一口气:“梁家就这么倒了。”
虽说梁家的下场与他有关,也算间接导致梁盛仕途断绝,苏源却不后悔。
梁守海就是个狠心毒辣的伪君子,一切以利益为先,为了梁盛放弃苏源母子,又为了自个儿的名声放弃真爱云秀。
只要他得势一天,为了所谓的光耀门楣,就不会停下对苏源的纠缠。
说不准哪天恼羞成怒,对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下手。
苏源被缠得烦了,索性暗中出手,以绝后患。
方东轻声说:“他既做了,就该想到这一天。”
又没人逼着他宠妾灭妻,剥削百姓,他有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也是。”苏源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先前已经和唐胤一块用过晚饭,也没再去饭堂,直接回了学舍,休整一番便摊开新买的院试教辅书,伏案苦读。
戌时左右,苏源正沉浸在书中世界,忽而被清脆而迅疾的噼啪声打断思路。
蹙眉擡眸,原是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的声音。
再有北风呼啸着撞击窗子,争先恐后地从缝隙灌进来,屋子里温度陡然降低,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苏源可不想受寒,继而影响到上课学习,老老实实翻出一件夹棉的薄袄套在身上。
方东踟蹰片刻,也套上了袄子。
再坐下,果然暖和许多。
苏源倒一杯热茶,喝一口胃里暖洋洋的,暖意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舒坦极了。
搓搓手,继续读书。
不多时,窗外一道白光划破天际,一副撕裂夜幕的架势,照得屋里更加亮堂。
“轰隆——”
雷声沉闷震耳,和着噼啪雨声,吵得人愈发心烦。
苏源耐下性子又学了一个时辰,眼瞅着耐心即将告罄,直接把书一合,上床睡觉了。
担心夜里冷,苏源又添了一床被褥,沉甸甸压在身上。
被窝很快由凉转温,苏源阖上眼,在极具节奏的雨声催眠中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苏源起身后习惯性开窗透气,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瞌睡虫瞬间跑没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啪嗒”一声关上窗,苏源呵着凉气:“今天得多穿点,降温了。”
方东外袍都已经穿上了,见状立刻取出冬版的学子服。
二人麻利换了衣裳,方撑着伞出门觅食。
走在小径上,苏源注意到好些学子仍旧一身单薄学子服,冻得缩头缩脑,一边吸气一边埋怨这见鬼的天气。
苏源忍不住笑,兀自裹紧了衣裳,阔步向前。
这天起,梁盛再没出现在府学,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杳无踪迹。
梁家的事只在府城传了个把月,很快被其他事情所取代。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责任,梁家就如同过客云烟,转眼间擦身而过,消散不见。
苏源偶尔空闲下来,也会想起梁盛这个男主。
想他时下境遇如何,又身在何处。
他从未看轻梁盛,更不会低估男主光环的强大,男主不论在哪都有贵人相助,眼下也不例外。
就拿当初梁守海考中进士来说,当时苏源和梁盛几乎是前后脚出生,梁盛的姑婆为了让云秀母子站稳脚跟,身为伯爷宠妾的她特意央求伯爷动用人脉关系,直接让梁守海回祖籍为官。
梁盛的这个姑婆算是一大助力,后期也是她央着伯爷把梁盛引荐给那位皇子,继而有了从龙之功。
而苏源之所以知晓这件事,也是室友跟他吐槽,若非男主爹官职低微,京城那边不会对一个七品官多加关注,又有一个男主当儿子,上头有人罩着,早被革除功名,回家种田去了。
苏源一直将此事深埋心底,上次给林璋送信时轻描淡写提了一嘴,只让人心领神会即可。
林璋何其敏锐,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而这次梁守海被罢官时未提及回祖籍任官这一罪名,多半也与京城那什么伯爷有关。
想到这里,苏源轻叹了声。
真是朝中有人好做事,梁守海因着梁盛的姑婆吃了诸多好处,若再加上那项罪名,估计就能被砍头。
实在是棋差一着。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多想了。
年关将近,考核日之后又是年末考核,中间不过差了三两日,苏源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都是之乎者也,连睡梦中都在背书。
不过幸好,苏源两次都稳住了第一。
年末考核是有奖赏的,方教授直接简单粗暴地把银钱当做奖品,苏源作为第一名,得了五两银子。
至于方东,他这次不幸失手,从第二掉到了第四,只得了二两银子。
天降横财,他二人都很高兴,揣着热乎的银子赶回学舍,行李早已收拾好,背上书箱,拎上包袱,拔腿就走。
许是乐极生悲,他们赶到城门口,却被告知牛车已先走一步。
城门口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像是刀割。
苏源连忙拉着方东来到背风处,搓手哈气:“要不咱们叫个马车?”
牛车和马车那肯定不是一个级别,费用显然是后者更高。
就在方东迟疑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势头来得尤其大,盐粒般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得人打个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