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像是流进了他心底一般,灼热、滚烫,烫得他胸口处都有些发疼。
这样的情形一连持续了数日,直至他在酒楼里听到旁人议论侍郎府的小娘子要同大理寺少卿定亲的消息。人人都说那小娘子真是好运气,即便做不成皇后,又坏了名声,可亦能转眼便寻到一门不错的亲事,想来也必定是个有福气的,只是缺了点贵不可言的命数。
他当即便失了神志一般不管不顾地冲去崔府。
他只知道他后悔了。
他想,倘若崔云落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会毫不迟疑地说出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
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崔云落会不愿意见他。
崔府的人将他拒之门外。
他便只能去崔府外头守着。
可是一连守了十几日,他见到了季家请来的媒人上门问名,见到了季浮白亲自带人前来纳征下聘的场面,可却始终没能见到崔云落。
最终他没有办法,只能求到了阿芸面前。
好在,他终于与她见上了一面。
彼时看到宋既明的模样时,崔云落眼中流露出明晃晃的震惊。
不过短短半月多功夫,他便已瘦了一圈,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丝毫不见先前那般俊逸风流的模样。
她心口隐隐作痛,然而面上却仍不愿意显露出分毫,撇过脸去,故作冷淡地道:“不知宋公子找我来,所为何事?”
“崔……崔姑娘,听说你最近在议亲?”
“是,是前次同宋公子提起过的季家公子。他人很好,很是体贴。”
宋既明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攥得指骨发白。
见他沉默不语,崔云落道:“宋公子只是为了说这些?若真无事,我便先告辞了,家母这几日一直在催我绣嫁衣,且这桩婚事也定得有些仓促,还有好些都未来得及准备。”
说罢,她便作势要离开。
可她刚转过身,便忽然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腕。
“求你……”,身后的青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眶已然一片通红,他近乎卑微地低声恳求,“我后悔了,我那日不该迟疑,半分都不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崔云落闻言,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再也迈不出那一步。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室内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可她心口传来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害怕。
此刻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好像做梦一般。
良久,她才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像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声音低哑异常,全然不复平日里的清亮悦耳。
可此刻却已无人在意。
“我想说,我后悔了”,宋既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那日你问我,对你可有半分动心,我没能及时答上来,可其实我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我始终不愿正视。崔姑娘,你还不了解真正的我,我从来都是一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日日只想饮酒作乐、不受旁人管束,除此之外,是富贵安闲也好,还是穷困潦倒也罢,我都不在乎。可你不一样,你是世家嫡女,若我要同你在一起,必然要有些功名在身才堪与你匹配,日后亦必然不应该让你与我一起受苦,那我便只能去走一条我从前不愿走的路……”
“而那日的我,还没能想清楚,亦还没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那如今呢?”少女依旧背对着他,脸上已满是泪痕。
“如今我才知道,你于我而言,已比那些要重要的多。我会去求功名,会努力让崔伯父满意,会早日像季少卿一样,让人人都觉得我能够与你匹配”,他再一次低声恳求,“崔姑娘,我心悦于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少女的脊背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却始终一言不发。
宋既明一颗心渐渐沉入了谷底。
正当他目露绝望,有些颓然地放开了手时,她却忽然道:“宋既明,你听好。我从来不觉得你配不上我,也从来不像你想象的那般不能吃苦,更不是那种贪慕富贵荣华之人,否则当初我不会放着皇子妃、亲王妃不愿去做,一心只想要嫁你。在我眼里,自你当年从山匪手中救下我的那一日起,你便是全东都、乃至全天下最好的儿郎。我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般对你一无所知,我知你的脾性,知你无意仕进,只愿无拘无束、自在快活,我也是。你若始终都没有入仕的念头,我也可以随你一起去乡野之中,自耕自种、自食其力,或者就像阿芸当初那般,开家属于自己的铺子,用心经营,那也曾是我心心念念的生活。所以——”
她倏然转过身,昂起头瞪视着他:“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个贪恋富贵、吃不得苦的人?”
“是,是我错了……”,高大的青年在她面前底下头,沮丧得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大狗,所以自然也没能看见,少女眼中仍旧含着泪,脸上却缓缓绽出一抹笑来。
她说:“口说无凭,你要日后慢慢向我证明才行。”
宋既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仍旧低垂着头,然而片刻后,他猛然擡起头,下意识地擡手握住少女的两肩,:惊喜交加地道:“你这样说,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是不是?”
难得见他这副莽撞的样子,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傻瓜。”
他却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只一味沉浸在喜悦中。
他上前一步,紧紧地将她柔软的娇躯拥在怀里:“是我不好,我不该那般怯懦,畏缩不前。那日你醉酒后在酒楼里对我吐露真心后我便开始下意识留意起你的一举一动,可却因人人都传言你是先帝属意的裕王妃而只想与你保持距离。都是我不好……”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便不必再提。”少女轻轻摇头,唇边挂着一抹浅笑。
如今的结果,便已是她当初想都不敢想的。
她要好好谢谢阿芸,若不是她,恐怕她此生便会与宋既明白白错过。
小姑娘听完,歪着小脑袋思忖起来,片刻后,她忽然擡起头看向崔云落,问:“所以姨母,你当初并没和那个姓季的伯伯定亲,也没有要嫁给他,是不是呀?”
崔云落一怔,继而笑开。
这小丫头果然不是一般的敏锐。
见她微微颔首,明蕖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我就说嘛,阿娘最厉害了,把宋伯伯骗得团团转还不是小菜一碟?”
说完,她有些促狭地笑起来,还不忘对着宋既明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简直嚣张至极,一连串的动作更是一气呵成、做得十分熟稔。
而后,还不等宋既明反应过来,她便极迅速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还不忘顺带从盘中抓走一把葡萄,迈开小腿快速地朝门外跑去。
一边跑着,小丫头对身后的崔云落喊道:“姨母,我去寻阿潭玩了,你与宋伯伯要乖乖的哟!”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渐渐跑远,宋既明不由笑骂一声:“这小丫头,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真是像极了她爹娘!”
崔云落莞尔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却转而问:“当年我与阿芸那般算计你,你可曾怨怪?”
宋既明微愣,却很快地便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感激阿芸还来不及,又怎会怨怪?”
他起身上前,坐到了明蕖先前坐着的那把座椅上,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揽入了怀中:“若不是阿芸,我如今应当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夫人?”
当年宋既明过了许久才得知彼时崔云落和季浮白的议亲不过是一场针对他一个人的骗局,而设局的人,不光她与阿芸,竟就连魏琛、崔侍郎、崔夫人乃至明德帝都参与其中。
事后,明德帝甚至为了弥补对崔云落造成的伤害,亲自下旨为他们二人赐婚,堵住了外面那些悠悠众口;而他像他自己当初所说的那样,第二年考中了武举,一跃成为中军都督府断事,让那些背后讥讽她的人彻底闭了嘴。
崔云落闻言,脸上笑意更甚,颊边染上一抹微红。
她擡手轻轻推搡了他一把,却半点儿没用力气:“你这人,惯会说嘴,没个正经!”
其实即便他心底生出些怨气,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却也是她做过的最值得的一件事。